「何必呢,蔚祖!--」金素痕说,流下了羞辱的眼泪。「吃!」
金素痕接过糕来,痛苦地吃了一口,然後看着他。「啊,啊!这次又上当!」蒋蔚祖说:「能生能死,是大丈夫!」
「蔚祖!蔚祖!」金素痕痛苦她叫。「多麽伤心啊!」她哭,跺着脚。
小孩恐怖地哭起来。
「你伤心,我不伤心!不许哭,我死了你才不哭!」他厉声说。「阿顺,不哭,不要学她,她不要脸!」他温和地,然而威吓地向小孩说,「不要学她,也不要学我,做强盗,做贼,杀人放火都好,就是不要学我!你底父母是禽兽,你是小禽兽!」他在小孩底哭声里大声说,「这是畜牲底世界,你是小畜牲啊!我真高兴,你是小畜牲,将来你当兵,一枪打死!」
金素痕,像一个母亲应该做的,惊恐地抱起小孩来,并且蒙住了他底耳朵。她惊恐地可怜地看着蒋蔚祖,同时想起了汪卓伦底话:「想想你底儿子将来会怎样。」「蔚祖,」她说,她底嘴唇打抖:「你可怜我,你可怜我一点--」她难受地转过身子去。
她抱着小孩站起来,严肃而悲哀。蒋蔚祖站着不动,没有表情。他们听见了四近的繁密的鞭炮声。
他们听见了庆贺新年的、繁密的鞭炮声。在南京这个平坦的大城,在这些和平的年夜,鞭炮声密集如激浪,辽阔如海洋。安详的、和平静穆的香烟笼罩着这个大城。
於是在金素痕底丰满的唇边显出一个虔敬的,凄凉的笑容。接着她低低地哭了。
而蒋蔚祖走向窗边,凝视着楼下。
「啊,这样密的灯光,这样浓的烟气;又是一年在异乡度过了!」他含着泪水向自己说:「这个世界多麽和平!我要回苏州啊!我要回去,去祖宗底坟墓旁生,又在那里死啊!」
金素痕离开时没有再锁门。蒋蔚祖睡去,梦见了苏州底落雪的庭园:梦见父亲张着两手如黑翅,在这个庭园里奔逐着。随後他梦见父亲穿着朱红袍,走上了一辆华美的马车,而从车窗里探出二姨底慈善的、悲哀的脸来。在半醒里他继续做着这些梦。他突然坐起来,继续着他底永无休止的思想。窗上有安详的微光,近处有嘹亮的鸡鸣。
他觉得他是处在一个奇异的世界里,他觉得鸡鸣是一队矮小的兵士所吹的喇叭。他最近常常想到这一队兵士:矮小,活泼,庄严,灰色。他觉得这个奇异的世界正在进行着什麽神奇的事。
黎明的微光感动了他,他底脸温柔而羞怯。
那种渴慕的、温柔的光辉,如黎明时初醒的小鸟,飞翔在他底脸上。小孩般的微笑出现在他底脸上。他想到苏州底落雪的庭园,想到花怎样开放,他怎样酒醉,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底生活里的所有的温柔。他想到和平的、灯烛辉煌的年夜,以及妹妹所唱的歌--。
他在心里唱着这些歌。同时他听到鸡鸣,那队矮小、活泼、但灰色,严厉的奇异的兵士在破损了的道路上开了过去。他皱着眉,带着疯人的狡猾盼顾着。
「够了,够了!看她找不找我,她跑不掉,一定的!我要回苏州!」
他带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穿上衣服,冷得打抖,走下床来,打开了门。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说恩爱,君死又随人去了!好了好了,好便是了,不好便不了!」他说,看着房内,然後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
他东张西望,偷偷地打开大门走出,跑过街道。
街道寂静有霜,空气鲜美,地上有鞭炮皮。天上有暗红色的,稀薄的霞照。
「好极了,这便是自由!」被冷气刺激得兴奋起来的蒋蔚祖想。「好极了,简直算不了什麽,通达人生,我一无罣碍,回苏州,我就上山出家!哈,多麽冷!多麽好!自由!」
头发和胡须凌乱的、惨白的、穿旧皮袍的蒋蔚祖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去,太阳升起时到达了和平门车站。
他站下,迟疑着。他没有钱,从苏州来南京时的那个经验令他恐惧。他站在柔弱的、发红的阳光下,站在栏栅边,看着站内的人群:他惧怕人群。他喃喃自语,希望想出一个法子来。
他觉得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并且企图侮辱他,他狡猾地、苦楚地笑着,不敢进车站。
「啊,有了,顶多两天,我走路!」他想,笑着。「滚开!」他向身边的肮脏的小孩说。
周围是忙碌的、喧闹的、因早晨而新鲜的人群:一列火车过站了。公共汽车绕着大圈子在阳光下面停住,车窗闪灼看,发出了悦耳的铃声。人力车在圈外奔跑着。白袖的、年轻的警察严厉地守卫着种植着花木的圆坪--蒋蔚祖机械地看着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