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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00)

作者:路翎

他看见一个穿着草色呢大衣的,胖脸的少年在一个妇人之後挤下车来。这个少年提着包裹,愤怒地、傲慢不逊地和一个中年男子拥挤,好像他非先下车不可,好像每一秒钟於他都是极可贵的。下车後他就束紧大衣向前奔跑。他底头发覆在额上,他底脸上有着狂热的表情。

「啊,纯祖弟!」蒋蔚祖想,移动了一步,用那种目光凝视着弟弟,以致於弟弟立刻便回头看他,认出了他。

蒋纯祖底大衣是旧污而破损。他把腰带束得极紧:显然他爱好那种苗条的风韵。

他向哥哥急剧地笑,即刻便露出极其严肃的表情来。他不知道怎样才恰当,因此他底表情带着少年人惯有的夸张。「哥哥。你,你怎麽在这里?」

「我要回苏州。」蒋蔚祖看着他,不满意,冷淡地说。「他们找你呀!」

「哪个找我?」蒋蔚祖严厉地说。「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去看同学,在那边。爹爹前天才回苏州呀!」「我晓得。」

蒋纯祖把包裹换一个手,焦灼地瞥了一下要去的方向,怜悯地看着哥哥。少年人底特色便是同时有很多心愿,很多表现;他们永远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多麽快乐的早晨!看,别人走到我前面去了!怎麽办呢?啊,多麽不幸!」他想。

「哥哥,你这些天在哪里?--你怎麽不买票?爹爹说你没有拿钱,你有钱麽?嫂嫂给你钱麽?」他不停地问,以兴奋的眼光看着哥哥。「啊,多麽快乐的早晨,太阳鲜红有霜,唱歌是多麽快乐!」同时他想。

「我没有钱。」蒋蔚祖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说。弟弟底兴奋的脸令他厌恶。

蒋纯祖看着哥哥,於是脱开了他底混乱的激动,开始了严肃的思索。

接着,带着他底严肃的、坚决的神情,他取出了钱,递给哥哥。

蒋蔚祖感动了。

「阿弟,你告诉他们,说蔚祖哥去了!」他温柔地说,靠在栏杆上。

「好的。」蒋纯祖回答,严肃地看着他。「你要吃东西麽?」蒋纯祖问。

「说我到苏州做和尚去了。」

蒋纯祖沉默着。

「哥哥,」忽然他说,带着他底那种激烈的表情,「你不应该这样想!而且你不能这样想!只有你一个人--是爹爹底安慰!」他说,好像饱经忧患的成人,但同时带着那种女孩似的单纯。「--并且我们大家都爱着你,并不只--」他想说:「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他流出了眼泪。

蒋蔚祖悲哀地哭着。

「弟弟啊!」他说。

「我替你买票吧!」蒋纯祖说。

「不,我自己买!」蒋蔚祖乖戾地说。「你走吧,我自己买!」他说。

蒋纯祖悲伤地笑了一笑,看着远处。

「哥哥,告诉爹爹,我记挂他!」他说,含着眼泪笑了一笑。显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的,但是唱歌有什麽快乐!」他想。走了开去。

由於自尊心的原故,蒋蔚祖又开始仇恨弟弟,而且心里非常傲慢,他走进车站,在人群里感到恐怖,又退了出来。於是他决定步行回苏州。--是严寒的、冻结的、晴朗而无风的日子,他底这个荒唐的旅程开始了。

他底这个旅程给蒋家的人们以可怕的不幸,他们多年以後还要为它战栗,随後多年,他底这个旅程在南京和苏州这部分社会里成了有名的故事。

发觉路程遥远无穷,他并不失望,那种强大的内心渴望引导着他向前。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能想像他是怎样走下来的:严冬,生病,无钱。人们设想他在钱用尽了之後是饿了几天的,有些人设想他曾经讨过饭,住在破庙和花子窝里。--

他的确在过镇江时便讨饭,但还有另外的遭遇。某一夜一个老年的车站旗手收留了他,给了他炉火和食物。另一夜他躺在一个农家底屋檐下,结果被农家收留。刚刚过年,而在这些较为平安的岁月,施舍是较易得到的。但他是异常的怕羞,每次总要给钱,或者临走时向别人啼哭--并且他总不肯说出他底姓名、来处和去处,他怕羞辱他底父亲。过镇江时他开始乞讨。在这种较大的城市里,生活纷扰,蒋蔚祖不再遇到古朴的怜悯和善良。他知道镇江有亲戚和佃户,但他不去:他怕羞辱父亲。

但到了开始乞讨的时候,向陌生的,无善心的人们乞讨,蒋蔚祖倒并不羞涩;他宁是异常的顽强执拗。

过镇江後,他因偷窃面饼而挨了打,随後他失去了皮袍。

一方面他羞耻,怕别人知道姓名,怕见到熟人,怕上火车,一方面他有了一颗为一个乞丐所有的狠毒的、执拗的心。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无数的路,他相信苏州已经不远。然而同时他觉得他永不能回到苏州。他,蒋蔚祖,已经在地狱里无耻地活过,因此再不能回到往昔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