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贵攒着眉毛,并且眼睛发闪。
「唔,唔--可不是要给南京发电报?」他阴沉地说。姨姨望着他。
发觉这个家宅另有主人,姨姨想起了老人底悲惨,哭了。「冯家贵,慢慢叫发电呀!不会的--想想,不吉利的--冯家贵!--」
冯家贵露出柔弱的、怜悯的神情看着她。她哭着向房门跑去。
「造孽!」冯家贵大声说,捶自己底头,凶狠地走进了大厅。
商人们坐在大厅底幽暗的角落里,有些是与办丧事有关的,有些是来接洽古董的。此外还有整洁的、疲乏的、期待被雇的年轻妇女们。这些人密密地坐成一排,他们底形体不可分辨,但有无数只幽暗的、期待的眼睛在闪耀着。
黎明前,大厅里有了一阵死寂。全宅灯火更亮,仆人们停止了兴奋的走动。大家知道严重的节目正在那间点着七八支蜡烛的房间里进行着。
老人在略微恢复知觉後,便吩咐点更多的蜡烛:他嫌房里太暗。其次他做手势叫跪着的小孩们走开。
小孩们走开,蒋捷三略微侧头,在胸前做什麽手势,以带着思索的,然而空虚的眼睛凝视着窗台上的和桌上的蜡烛。蒋蔚祖跪在踏板上,眼睛跟着他底视线移动;而在父亲向他看时,他就抬起苍白的脸:眼里有严肃的光辉。姨姨跪着,扶着床栏,手在抖。冯家贵分开拥在门前的仆人们,表现他底权威,轻轻地走进房;认为这个房间是崇高的,露出了庄严的表情。
老仆人手垂在两边,侮慢的庄严表情消失了,走到踏板前面跪下。
房间明亮而寂静,全宅笼罩着庄严的死寂。
在这种寂静里,蒋蔚祖突然出声说话。声音尖锐,大家没有听清楚他是说什麽,老人躺在高枕上,眼睛望着空中。死亡已经来临,老人不感到有人在身边,眼睛望着空中,大家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被成为一切苦难底根源的儿子用那种尖锐的声音叫出的:大家恐惧老人将不说一句话而离开。
老人对人生冷淡,甚至仇恨。老人意识到死亡:自己底死亡,世上一切都要死亡。好像强烈的一生要用沉默来结束,好像他底心里有智慧的光:他看清,并理解他已走的路和要去的路。
他底喉管里有着响声。他用这种眼光凝视着蒋蔚祖。「他不认得我!」蒋蔚祖恐怖地想。
「爹爹!爹爹!」他叫。强烈的、生活的、希望的光明照彻了他底黑暗的心灵。
老人底嘴唇和眉毛微动,但眼光未动。蒋蔚祖凝视着父亲,一瞬间明白了世界底简单,并明白了他底全部生活底真理,嘴边浮起了智慧的、顽强的、悲哀的笑容。老人看着他底脸,眼光变动,点了头。
「爹爹,我这样对吗?」他问。
老人点头。
「爹爹怪我吗?」
老人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没有--没有--叫他们--」老人艰苦地说,沉默了,呼吸微弱。
寂静又来临。蒋蔚祖底内心在强烈地激荡,他不再感到父亲会死去。他觉得这个神圣的房间里现有的一切是不可能变化的。
但老人抬手,痉挛着。这个英雄的生命底结束来临了。在这个最後的瞬间他有了什麽慾望,心里有了某种光明,他在挣扎,眼光炽热。这里到来了英雄的生活底交响乐的回响。大家恐怖地看着这个。
老人发现蜡烛太多,吩咐吹熄两支。
「要把後院的池塘修一修。我葬在虎丘山,我要葬在--」老人窒息了,又沉默。
「爹爹我有话说!我有话说!」蒋蔚祖叫。
但他没有说出什麽来。大的迷惑出现在他底脸上。
姨姨在呜咽,因为老人没有说到她和她底小孩们应该怎样生活。
发觉老人底眼光停在自己脸上,她恐怖地中止了呜咽。「老太爷,我们怎麽办呀?」突然地,她叫。
在这个可怕的绝叫下,蒋捷三开始咽气。--「老太爷,请您放心,您放心!」冯家贵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
「放心,放心!」姨姨说,开始了猛烈的嚎啕。「去了,去了!我没有说清楚,这不行,我没有说!」蒋蔚祖想,「从此家破人亡!一切都完了!而我没有说!」「爹爹!爹爹!从此我要做一个人!」他叫,站起来往外面跑,跌在门边,被仆人们扶起。
女仆们开始哭号。由於和平地生活着的人民所有的那种对死亡的,沉痛的,悲凉的理解,或由於希望在喧赫的丧事里被雇用,坐在大厅里的妇女们开始哭号。门廊里吹起了刺耳的薄铜喇叭。仆人们沉默地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