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出来。
他是非常的失望,他四肢软弱,头眩晕。他又看见他底蒋蔚祖在寒风里倒在路边。他沿小路走去,用手电照射着;时常照见躺在屋檐下的、无家可归的穷人,他在惊骇里好久地照着他们,於是给他们抛下几块钱。他们穿过大街。已经过了九点。小巷子里黑暗而静寂。寒风在哭咽。
这个不幸的老人就是这样沉默而顽强地走下去。他每次总觉得蒋蔚祖躺在街角,但每次总失望,失望和痛苦已经超过了限度,但他顽强地在寒风里走下去。
又走了一个钟点。警察们不能忍耐了,公推他们中间的会说话的一个和他交涉。
「老先生,」这个瘦长的警察毕恭毕敬地说,手贴在裤缝上,在寒风里抖索着,「其实你明天来还是一样的。我们明天都来。小姐们等您回去。再麽,我们好销差。」
蒋捷三用手电照着他,他流泪,霎眼睛:他害眼病。「我给你们钱。」蒋捷三顽固地低声说。
「啊,哪里话,老先生,我们职务--」警察笑;同时他底两位夥伴帮着他笑。「冷哪,老先生,您老不冷吗?」他说,接住了钱。
「老先生,要过年了,凄凄凉凉的。」警察活泼地说,随着电光跨着大步。
蒋捷三照射每个门廊,每个壁角,向前走去。他少年时曾经和这一带地方很熟悉,妹妹底家原来就在这一带的。少年时他曾经带着骄傲的、顽强的心情走过这些小街,--它们到现在还没有变样子。这些灰砖砌成的老式的房屋已经矗立了一百年--时间是流逝得如此之快。在走过一个颓败的庭园时,蒋捷三看见了他所熟悉的那棵巨松。这棵伟大的树竖在天空里,在寒风里发出粗糙的声音,黑压压地覆压着,守卫着颓败的庭园。
「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想。
他怀着恐惧的情绪看着大树和寒天底星斗。走开这座废墟时他哭泣--他自己不知道他哭泣。他又回头看着树。寒风尖利地呼啸着,巨树发响--「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他低声说,站住不动了。近处有狗吠。
「老先生,大树,三百年了!」警察快乐地说,显然有些恐惧。
蒋捷三站着不动。寒风吹起了他底围巾。突然他看见树上坐着人,并且吊着人。他看见树上吊着戴乌纱帽的宰相和一个女人。他看见他底蒋蔚祖坐在树上,在笑,腿在树枝间摇摆。
「他是死了,我底蔚祖!」老人想,他底手电落了下来。
「有鬼,」他说,「有鬼,有鬼,那里,你们看!」警察们挤在一起,假装不在乎。
「老先生,不是--啊,快些,你拿手电照!照呀!」
蒋捷三站着,颤抖着,警察们互相抢手电,但手电已经跌坏。
「老先生--;我说--我们走--」警察之一说。「怕什麽呀!」瘦的,害眼病的,活泼的警察说。「我就不怕,看吧。」於是他两腿抖着向颓倒的围墙走去,并且叫出声音来。他在逞强,但他在和自己开玩笑,这个好人!立刻他恐怖地跑回来,抓着他底夥伴。
「不要怕!」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
年轻的警察们发觉他是最勇敢的,就围住他:有人抓住他。可怜的老人伸手保护他们。他继续看见鬼们底活动,继续看见他底可怜的蒋蔚祖:他底腿在树枝间摇摆。他站着,信仰自己全生涯底正直,向鬼们祷告着。寒风呼嘘,狗们远远近近地呜咽着。
「各位死人,各位尊神,我蒋捷三就要来了!」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警察们恐怖地看着他,在他身边战栗着。「走呀,走呀!倒楣!--」
「怕什麽?」蒋捷三厉声说。於是继续以可怕的,非人的声音向大树说话。
他把警察害得回去生病。他究竟看见什麽?他究竟想些什麽?他究竟怀念什麽?说些什麽?--没有人知道,警察们不敢听,并且不能懂得。他说了很多。显然他确信自己要死了,而这是解说和安慰。
他是和这棵伟大的树一样,在严寒的黑夜里产生了奇异的,可怖的,迷人的东西。
蒋捷三看见自己底瘦长的,黑须的父亲走下树,向他走来。
「你不要找蔚祖,他平安。你也苦够了--这个世界完了!」父亲说。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父亲笑而不答,然後点头,隐去。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老先生,那边有人来了!」警察说,他们互相挨紧,现在已不是鬼,而是蒋捷三底发疯令他们恐怖了。看见有灯笼走近,他们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