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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01)

作者:路翎

想到父亲底可怕的痛苦,他不愿回苏州。然而他还是继续行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无处可去。无数的列车驰过他底身边,在地平线上或黑色的林际留下了烟云。他偶然地注意到周围的农家休耕的、积水的田地,和某一株树。他偶然地注意到了它们,便觉得它们是熟识的,或是梦见过的,於是它们永远生存在他底心中。天阴,冷风吹着树木。每个早晨都有鲜红的,短命的太阳,地上有霜--这些蒋蔚祖永远记得。而每次的鸡鸣使他听到那队矮小、灰色、严厉的兵士底喇叭。

他不再能行走,躺倒在常州站上了。

同时,南京和苏州电报交驰。首先是蒋淑珍打电报回苏州,其次是那个惶恐的金素痕,她底电报说:「蔚祖已回吴,身无半文。」

老人打电报询问详情,并且托车站通知各站。但各站都说不知道。於是冯家贵又开始奔波。他找到南京,又沿路找回来。

黎明时车过常州,两眼发红的、憔悴的冯家贵蹒跚地走下车来。冷风吹得他摇摆着。

他在待车处的角落里发见了成为乞丐的蒋蔚祖(老人底幻象变成了真实!),抱住了他,脱下厚重的棉袍来覆在他底身上。蒋蔚祖在肮脏的稻草上醒来,看见了这个抚育自己长大的老人,哭着像小孩。

冯家贵在站上打了电话给苏州。

蒋捷三在接到车站底通知後便迅速地往外走。他看不清楚门,看不清楚台阶和通路,好几次几乎碰倒。他在阴郁的冷风里跑过了小院落,他环好围巾,跑出门廊。

他底脸发青,他哮喘着。显然,不幸已经超过了这个坚强的老人底限度;显然,他是用最後的精力来作这个行动了。

他站在台阶下面,嘴唇打抖,看见了蹒跚着的、穿着内衣的冯家贵,和冯家贵身後的轿子。他向轿子扑去。

轿子停下来,冯家贵冷得打抖,扶出了臭污的、浮肿的乞丐蒋蔚祖。

蒋捷三把大围巾给冯家贵,同时接触到了儿子底可怕的目光。

这个目光说了一切。蒋捷三可怕地寂静着,看着儿子。蒋蔚祖挣开冯家贵向父亲走来,显然要跪下,於是老人放声大哭把他抱住。

蒋蔚祖在父亲底手臂里大哭。

「爹啊,你不锁我啦!--」蒋蔚祖大声叫;响彻街道。「不锁,儿,不锁--好惨啊蒋捷三!」

蒋捷三脱开儿子奔上台阶,撞在门上,然後抓住门框,垂下了他底白发的、巨大的、流血的头颅。

第八章

蒋捷三在蒋蔚祖到家的第二天黎明逝世。

蒋捷三昏迷至午夜,呼吸困难,喉管里有继续的、微弱的响声,午夜後,姨姨领小孩们跪到床前来。麻木的、骇昏了的蒋蔚祖跪在踏板上。冯家贵在厅里招呼医生们。全宅各处点着灯火。

仆人们带着显着的兴奋,带着强制的庄严表情各处走动着,时而聚在过道里,时而穿过在枝干上挂着汽灯的,弯屈而枯萎的树木,互相传递消息和命令:这些消息和命令都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他们动情地相信谣言,装做忙碌,互相发怒;他们觉得自己底生活只在这个晚上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除了一个最高的东西外,一切规律都破坏了:他们兴奋,自由,庄严,汽灯挂在树间,冬夜显得神圣,生命显出意义。突然有人造谣说金素痕来了,於是大家向外跑;同时有人走进姨姨底卧房,在古旧家器底神圣的暗影里进行着偷窃。

世交们来探访,坐在大厅里,没有人招待他们。冯家贵变得悍厉而阴沉,他觉得有声音在他心里呼唤他,他是在扞卫着这个颓败的蒋家。他觉得他已是蒋家底主宰。他卖古董,和一切人接洽,他发命令,捉拿偷窃--他请出姨姨来招待客人。

他严厉,阴沉,觉得濒死的主人必能同意他所做的一切。姨姨萎缩地走出房门,低着头向客人们说话,啜泣着。所说的话是无意义的,但这个行动使她动情地从麻痹里醒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个家宅底主人。她迅速地走向冯家贵,好像要问他她底这个觉醒是不是对的。冯家贵严厉地看着她。「我问你,怎麽样,怎麽样了?啊,菩萨可怜见--」姨姨说。

冯家贵表示不信任似地摇头。

「没有钱,姨娘,我卖古董。」冯家贵大声说,凶狠地盼顾。

姨姨失望了。冯家贵底态度使她失去了自信。但她立刻又动情,施展出女性底感情的才能来,因为目前所处的地位於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少女般笑着,拖老仆人到墙边,叹息着,向他耳语。

「冯家贵,你自己清楚,你办的可是对!蒋家全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