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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98)

作者:路翎

但蒋捷三站着不动。不看见灯笼。

「蔚祖!蔚祖!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说,转身迅速地走去。「蔚祖!蔚祖啊!」他喊。

午夜後,恐怖的,发烧的警察们送蒋捷三到家。老人惨白,冰冷,不停地说着话,倚在两位哭着的女儿身上走进房。「给警察一点钱,多一点!--」老人做手势,「他们骇死了!--蔚祖啊!儿啊!」

瘦长的,害眼的,活泼的警察在堂屋里向汪卓伦高声讲鬼。他们都确信他们看见了鬼。他们敢赌一只鸡。蒋淑珍走出来,哭着,数钞票。

「谢谢各位。」她可怜地说。「没有预备东西吃,家庭不幸--」她说,揩着眼泪。

但警察们不接受,因为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个家庭底苦难。他们跑掉了。

※※※

蒋捷三第二天坚持要回苏州,他想像蒋蔚祖已经回苏州。

在不幸的父亲追逐着他底幽灵奔跑的时候,蒋蔚祖依然被锁在那间房里。金素痕每天来看他,有时带着小孩。在这些争闹後,特别在妆扮了寡妇後,金素痕对小孩及丈夫发生了凄切的感情;并且有了某种热爱。在小孩被蒋家底人们抢夺後,她发现了小孩在她心上的存在,感到痛苦。以前她只是出钱养小孩,和养一匹狗没有什麽分别,但现在她觉得小孩对於她底凄凉的心和悲惨的生活是异常的重要。於是她把小孩从奶妈处带回家,好几夜抱着他睡在身边!醒来时感到他底柔软的小躯体,每次总热烈地感伤。她百般抚爱小孩--一切是已经铸成了,她对小孩发生了几乎是肉体的情爱。她发觉自己年岁增大,华美的时代已经过去,於是这种急剧的情爱给她以安慰:但又给她以新的痛苦。

在金素痕底生涯里一切都是急剧的,她所从而生长的是一个多变的、荒唐的世界。她是逞强的女人,她底愚顽的心里有着一些可悲的东西,这些东西支配她一生。

在这次的争斗後,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是确定地胜利了。她很痛苦,感到悲哀,常常想:怎麽会变成这样呢?为了什麽呢?而最不幸的,是她此後必得担负蒋蔚祖底命运。蒋蔚祖此後除了是她底发疯的丈夫外,不再是别的什麽了。常常的,在某种非人力所能战胜的,残酷的形势下面,人们底意志力变得无用,人们就求助於坦白的、谦逊的心灵;每个人底心里总有这一份东西的。现在,这个以残酷着名的妇人开始求助於这一份东西。她在深夜里醒着,静静地躺着,觉得自己底毁灭了的良知正在复苏。

她好几天孤独着,除了去看蒋蔚祖。她好像已经忘去了她底美丽的思想和感情。她穿着凌乱的衣服上街,忙着替小孩买东西,并且对一切朋友冷淡。蒋家底人们随後便知道了这些,然而他们讥笑她虚伪。

初一下午,她带小孩去看蒋蔚祖,给他带去了年食和一个平凡的妇人所能有的爱心。她在蒋蔚祖房里坐了很久,看他以令人难受的姿势抚爱小孩,对他说一些最简单的话。

她问他觉不觉得有病,问他想吃什麽。最後问他这几天想些什麽。

蒋蔚祖思索着,他总是思索着。他不回答,走来走去。他这几天在想着父亲。他对金素痕持着傲慢不逊的态度。

现在他觉得他对金素痕是很有权威的。他觉得金素痕已经向他屈服了。

「一个女人算得什麽!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恩爱是父子!」他走来走去,想着,「我简直是禽兽,她在骗我!她这两天倒不开玩笑,但是为什麽她让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海阔天空!我是记得那一对燕子的!牠们明年春天一定要飞回苏州!」他想。

他露出愁惨的,柔弱的表情。

「你要怎样?要不要下乡去住?我想你隔几天回苏州看看。你回苏州的时候就说你三十晚上才到我这里,好不好?」金素痕说,恳切地看着他。

蒋蔚祖露出凶残的表情。

「不回!不回!」他说。「但是为什麽我要说谎?混帐东西!」他说。

「哪个叫你说谎呀!随便你好了,又不是我叫你来的!」金素痕说,痛苦得颤抖。

「你要怎样?」蒋蔚祖暴戾地说,看着她。「哈,我们底儿子!」他说,看着阿顺。然後他凶恶地走向衣柜。「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要想快快活活地嫁人!有本领你毒死我!」於是他又开始思索。他瞥见桌上的软糕,就站住不动,开始怀疑那上面有毒药。他笑,摇头,抓起软糕来。「阿顺,吃!」他说。

金素痕恐惧地看着他。看见她底表情,他更就确信。小孩畏缩地伸手接糕,他缩回手来,递给金素痕。「你吃!」他厉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