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三昏沉地想着,不停地转着身体,驱去一切到床边来的人。人们常常有奇特的想像,爱情和仇恨燃烧这想像,使它迅速地变成真实的--蒋捷三此刻凄凉地想到儿子在街上流浪的情景。立刻他觉得这是无疑的。他闭着眼睛,看到了儿子底可怕的样子。他看到儿子乞丐似地睡在街角。他反覆地想着金素痕底话,觉得这是无疑的。
他睁开眼睛:蒋淑华站在床边。
「淑华,刚才素痕不是说,人家说蔚祖在街上讨饭吗?你们看见过他没有?」他问。
「爹爹,没有这话--你听错了!」蒋淑华惊骇地回答。老人沉默着。
「他一定在金家!」
老人用简单的目光看着女儿。
「女人已经抢到了东西,还留住他干什麽?她们不会害死他吗?」他问。
「爹爹,不会的!--禽兽都不会这样做的!」蒋淑华说,有了眼泪。
「你们就不能出力吗?」老人说,转身向内。老人看见:天落雪,儿子在街角冻死。「完了!完了!」他大声说。
蒋淑华轻轻地哭着。蒋秀菊走进来,脸上有怜恤的,愤怒的表情。
「叫卓伦来!」老人说。蒋淑华走出去,蒋秀菊坐下来替他捶胸膛。
「卓伦,你去找八府塘吴洞宾先生,找他带你去警察局。」蒋捷三说,闭上眼睛。「你问局里看见蔚祖没有,在大街小巷,火车站轮船码头,你请他们留心。」他说,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这是蔚祖底照片。」他用打抖的声音说,看着照片。--汪卓伦轻轻地走到门边,老人又喊他。
「要是他们没有看见,你请吴洞宾先生叫局里派几个警察给我。挨年近节的,--好,卓伦,你快回来。」蒋捷三闭上了眼睛,摇手叫女儿停止捶胸。
「纯祖没有进城吗?」他问。
「他明天早上才准进城。--爹爹,你过过年回苏州。」
老人不回答,脆弱地颤动着。蒋蔚祖受冻的幻象又在侵扰他了。
「啊,儿孙儿孙!啊,儿孙儿孙!全靠你们自己啊!能记着,你们就记着,安乐时记着灾难!」老人大声说。女儿们中间有了低的,抑制着的啜泣声。
老人假睡,在幻象里战栗着,直到黄昏。老人吩咐女儿们暂时回家。王定和夫妇最先离去,其次是蒋秀菊。她需要回学校。
剩下蒋淑珍和蒋淑华。汪卓伦回来,带来了三位警察,老人坐起来,吩咐开饭。老人陪拘谨的、年轻的警察们一同吃饭,饭後老人吩咐女儿女婿回家。
老人显然要带警察上街。汪卓伦请求代替他做,但他拒绝了。大家坚持要陪他,他就发怒。女儿们异常痛心,在她们眼里,父亲是因受伤而乖戾,不近人情了。但大家无法挽留。蒋淑珍请警察进房,说了很多,请他们关照老人。
蒋捷三围上大围巾,扶着木杖,携带了大手电,天黑时领着警察们上街找寻蒋蔚祖。
人类底最大的特性便是常常在热情的想像底支配下作种种劳碌。这些劳碌有的增进生活,有的破坏生活,但大半徒然。人们看见一生的辛劳,看见老年的破灭,看见坚强的、森严的、安心立命的老人底心跪弱得像在恋爱的少年,看见他底脆弱的心底最後的幻象怎样燃烧,又怎样熄灭--看见这些是苦恼的。
在这个晚上,熟人们假若看见蒋捷三,便不能认识他。他高大,裹在卑微的黑衣服里,脸上有某种异常的颜色,和一切人们无关,走过一切人们身边,像一座活的纪念碑。更特殊的是在他身边走着三位黑衣的警察,他们像在守护这座活的纪念碑。
他脸上有那种颜色。他底脸整个地显得发黑,显出憎恶、疲乏、兴奋和焦灼。他向人堆里迟钝地眺望着,证明了那里没有蒋蔚祖,便迟钝地移开去。警察们焦灼地跟着他。他们希望休息,觉得这个老人是在发疯。
蒋捷三迟钝地,冷淡地,执拗地走进了金小川家,不理会堂屋里坐着的人们,向各个房里张望,最後领警察们上楼。全宅的人们都跑出来,涌在楼梯口看这个有名的老人。老人慢慢地上楼,猛力推开每一扇房门。没有看见第一间房里的妖冶的女人,没有听见她底笑声和吃惊的叫声,走向金素痕底卧房。
他用同样顽强的姿势猛力地推开门。他底心因希望而发抖。
房里亮着灯,但没有人。他走进去,看橱後,看床下,又打开橱来搜查。看见周围尽是苏州底古董,他动手搜查文契。他向金小川要钥匙。金小川说钥匙在女儿身边。他点头,看着周围的古董,没有说话,迟笨地走出来。在楼梯口遇到了那些好奇的眼光,他就愤怒地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