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滚开!」
「好的,好,我滚开,人命在你手里!」金小川说,提着袍子跑了两步,「喂,你们要开门让我走呀!」「爹,不放他!」蒋淑媛叫。
「没有你的话;跪下!」蒋捷三拍桌子,向站起来了的金素痕叫。
金小川提着袍子往外走。女儿又跪下,他回头看了一下,大声叹息,眼里有了泪水。
「我们大家都是可怜人哪,蒋家老太爷!」他往回跑了两步,做揖,叫。然後全身发抖(显然他故意如此)跑了出去。
金素痕又站起来,大声喊父亲,要父亲叫警察。但门已关上。蒋淑媛冷酷地走上前来,推她跪下。
金素痕冷笑着,带着不寻常的冷静跪了下来;好像她是用这个动作来轻蔑蒋家。
蒋捷三沉默了很久。
「说,蔚祖在哪里?」他问。
「我怎麽知道?这要问你们蒋家了。」
「在哪里?」蒋捷三厉声吼。
「不知道!」金素痕厉声回答。
蒋捷三沉默着,两腮下垂。
「你抢的东西在哪里?交出来!」
「不知道!三条人命在你们手里,好一个蒋家!」
「跪下!不要脸的东西!伤风败俗,强盗人家!」
金素痕冷笑着,觉得自己已经不必再跪,就站起来,冷笑着盼顾。
蒋捷三站起来,摔下了绳子。蒋淑媛弯腰拾绳子,同时喊仆人,於是,绝望的金素痕就向她冲过来了。妈妈、老姑妈扑了过来。蒋淑珍冲了过去,又退了回来,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恐怖战栗着。蒋淑华愤怒地笑着站在旁边,不停地向男子们叫着,但他们,男子们,显得非常的犹豫。看见了蒋淑媛脸上的血,蒋淑华就冲过去了:但即刻就被金素痕推了出来。
她们,叫着,喘息着,充满了杀气。男子们叫喊着,跟着她们打转,但没有人能够解开她们。--苍白的、愤怒而荣耀的蒋秀菊从房里跑了出来。「大家听好,刚才阿顺说他看见过爸爸!」她高声叫,同时,在大家底注视下,显得羞怯而骄傲。
听见了这个叫声,痛心的金素痕就挣开了撕着她底头发的蒋淑媛,埋头向蒋捷三撞去,和他一同倒下了!大家发出了叫喊,然後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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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们扶老人进房,并且拉开了妇女们。汪卓伦带着怜恤的,厌恶的表情扶起金素痕来,好像她是什麽可怜的,污秽的东西。金素痕叫着要小孩,汪卓伦就把小孩抱出来交给了她。
金素痕紧紧地抱住了啜泣的小孩,忘记了另外的一切,俯下了她底流血的脸,热切地,带着强大的饥渴,吻着他,然後哭起来,低声喊了「儿啊!」显然的,小孩对於她,一个母亲,有什麽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想你底儿子将来会怎样。」汪卓伦怜恤地说--他不能从他底感情脱开,因此不能注意到金素痕底心--然後轻轻地、确信地走向发白的、瘦弱的蒋淑华。
在这个灼烧的病症後,悲哀和温柔来到了蒋家底妇女们中间。金素痕离去了,大半的熟人们离去了,仆人们收拾了刚才做为战场的堂屋。男子们谨慎地走来走去,妇女们坐在後房,於是无限的悲哀和温柔来临。
她们觉得,刚才的一切是可怕而可耻的。她们觉得,她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其实是不必的,其实可以想办法。即使没有办法,我们也能够照旧活下去。可怜的是父亲,对於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们总该为了他。」她们想。
大家不说话,躺着,或坐着。
蒋淑珍叹息了一声。
「明天过年了。」她轻轻地说。
大家不回答,好像没有听见。
「过年了,又是一年!争来争去又有什麽呢?金素痕就是抢光了又能怎样?她会过得好些麽?」她们想:「是的,从此以後是完了,多麽惨,而且多麽凄凉!究竟为了什麽呢?为了孩子们麽?晓得他们将来怎样!」
「我们要留爹爹过年。--」蒋淑华说,蒙住脸,表现出无限的苦楚。
忽然沈丽英站了起来,痴迷地笑着。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高声唱,流着泪,迅速地走进前房。
蒋淑华哭了。
老人在烧热和昏沉里想到了心爱的、聪明的、孝顺的儿子蒋蔚祖。
「他大概没有出事,是的,一定平安,然而晓得他现在在哪里,也许他又在街上乱哭乱跑了,也许他逃到什麽地方,也许他挨饿,受冻,老婆会把他赶出来,他又没有钱回苏州!我晓得儿子,他不疯,他很知耻,不会来找姐姐妹妹!那麽怎麽办呢?啊?啊?」老人想,转身朝内,不理走到床边来的人。「可怜忠厚的人,可怜一生忠厚,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人世底艰辛!可怜少年时多聪明伶俐!啊,不要脸的女人一定会把他赶到街上,叫他来向我胡说,但是他不会来!他心里多麽纯洁多麽知耻!他在哪里啊?又冻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