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一年前抬下二十口箱子来的情景,蒋淑华哭着。
大家到老宅来。蒋捷三迟钝地坐在椅子里,静听着大家底意见。大家一致地认为蒋蔚祖在金素痕那里。
蒋秀菊说她买通了金家底一个佣人,这个佣人曾经看见过蒋蔚祖。
蒋捷三吩咐仆人去找金小川和金素痕。
下午王定和赶到,当着大家交给老人一笔钱。大家觉得,在老人底厄难里,王定和底这个行动是光荣的。
蒋家底人们全体聚在老宅里;熟人们都赶来了,小报记者也混在中间。在如此优秀的女儿们和如此时髦的女婿们中间,蒋捷三坐在大椅子里,好像是一件奇蹟;好像蒋捷三是从另外的世界里来的。大家预料要发生什麽可惊的事。全宅充满了热躁和不安。蒋蔚祖所爱的花坛被毁灭了。
金小川来,说女儿不在家。但他还未谦虚完毕,作寡妇妆束的金素痕便牵着三岁的儿子静静地走进门来了。
父亲和女儿原来都很犹豫:父亲要女儿去,女儿要父亲去。父亲觉得是应该自己去,上车了,但女儿跟着便上了车。
她已获得了一切,在她後面有官僚的朋友和法律,她无可惧怕。但她有些不安,觉得需要考虑一下。终於她底野心胜利。想到蒋家姊妹们在她面前所处的狼狈的地位,她便异常快乐。
金小川明白蒋捷三底愤怒。他显得很卑屈,想证明这件事是不值得大做的。蒋捷三点着头。蒋淑媛走出来骂他,--於是大家看见了金素痕。
蒋捷三瞥了金素痕一眼,看见苍白的、戴孝的孙儿,就移动身体,垂下眼睛。
金素痕注意地看着老人,牵着惶惑的小孩走了过来。
老人凝视着孙儿,忽然他向孙儿招手。小孩恐惧着,於是金素痕低声向他说了什麽,推他上前。
蒋捷三弯腰抱起小孩来,愤怒地拆下他头上的孝带,抛在地上,然後他使小孩坐在膝上,露出了不可觉察的微笑,吻了他一下。
「阿顺,告诉爷爷呀!」金素痕说。
孱弱的小孩不能忍受这麽多的人,这种空气於他是残酷的,他试着挣扎,咬着手指。
蒋秀菊突然绕过桌子,笑着抱过小孩来。她做得很迅速。她向小孩笑着,准备问话,但金素痕凶狠地把小孩夺了过去。小孩啼哭起来。
「把阿顺抱到房里去。」老人迅速地低声向女儿们说。「不行。」金素痕回答。
「抱过去。」
蒋秀菊上前抱小孩,但金素痕狼狈地笑着推开她。小孩哭声更大了。
金小川恼怒地皱着眉,站起来抱小孩,向小孩发出呜呜的声音。但王定和接到了蒋捷三底眼光,迅速地、愤怒地劫过小孩来,挤进房去。蒋淑珍和蒋秀菊走进房。金素痕冷笑着,脸变白了,老人命令关大门。
金小川提起皮袍向蒋捷三走,有罪地笑着;蒋捷三冷酷地看着他,并且猛力击桌子。这个衰老的躯体此刻以前一直死寂地坐在椅子里,但现在它震动了。
金小川做出不以为然的笑容,坐下来。
「亲家,我看你是--」他大声说,好像唱歌;显然他故意大声说。
但金素痕愤怒地打断了他。
「怎麽样?怎麽样?我要人,老头子!」金素痕叉腰,大声说。
老人看了她一眼,使她沉寂。全宅静寂无声。
在这种目光和这种沉寂下,金素痕觉得自己刚才讲错了。她觉得她不该讲刚才那种凶狠的话,而应该讲悲哀的话。她又预备讲什麽,但老人喝住了她。听见房内的阿顺底哭声,她痛苦得打抖。
她嘴唇发青,向前走了一步,老人又喝住她。
「跪下来!」老人吼。
「放屁,没有这麽容易!」金素痕叫,「你谋害蔚祖!谋害阿顺!--」
「跪下来!」
金素痕盼顾,瞥见了愤怒的妇女们和抱着手臂的男子们--没有援助。她看父亲:金小川坐着,好像在打瞌睡。
她战抖,跳脚,向房里冲去--被男子们挡住。她暴乱像野兽了。
忽然她放声大哭。
「捆起来!」蒋捷三吼。
「哪个敢!--」金素痕叫。
但接着她跪下来了。
她开始了哭诉。她好像不觉得周围有人,--好像这是一个悲哀的,神秘的境界,她哭诉她底悲苦。她说她後悔不该嫁给蒋家,她说她所受的欺凌和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蒋捷三冷酷地凝视着她。
忽然金小川激躁地站起来,向蒋捷三打躬。
「罢,罢,罢!算我对不住你!算我对不住女儿!」他带着执拗的表情大声说,「小事化大事,弄成这样子了,再下去大家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