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高贵的蒋家,你们去办你们底罢。」金素痕说,挥开头发,重新走向梳妆台。
有了沉默。蒋秀菊跑向哥哥,蹲下来。蒋淑珍茫然地、悲哀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柔顺地走向金素痕,抓住她底手臂,向她恳求,低语。
「素痕,好素痕,我们家里从来--」她向这个女人低语,这个女人,她夜里还想着要喝她底血--她低语,气促,又哭泣。金素痕厌恶地看着她。
这种景象伤害了骄傲的妹妹们。蒋淑媛厉声叫了什麽,上前拖开姐姐,拖她往门外走。她无力地依在肥胖的蒋淑媛身上,哭着,向蒋蔚祖说着什麽。
蒋蔚祖带着凄凉的、惊恐的神情看着她们出门。「她们走了。我们--分别了。」他想,用儿童的眼光看着金素痕。金素痕在梳头,脸上有冷酷的,沉思的表情。
她转身向蒋蔚祖走来。
「你记好,蔚祖,除了我,你没有别人--你不许向别人说任何话!」她说。
蒋蔚祖看着她,没有声音,露出疯狂的,阴惨的笑。金素痕发慌,坐下,抓住他底手。
「怎样?你心里怎样?蔚祖,你心里--你认识我麽?」她问。
「认识你,认识你,认识你。」蒋蔚祖重复地,单调地说,野兽般地抓住了她底手。她叫,脱开来,恐怖地凝视着他底疯狂的阴惨的脸。
於是,蒋蔚祖就疯狂了,两天以後,金素痕带他回到苏州去。绝望的老人到上海去请了医生来,用了各样的方法,然而都没有效果。老人曾经要和媳妇拚命,但即刻便忍耐下去了,他很明白,儿子底生命,是维系在媳妇底身上的。於是金素痕就又带着丈夫回到南京来。她向老人发誓说,她要医好蒋蔚祖,然而,很显然的,在这个世界上,是再没有人能够医好蒋蔚祖的了。一个月以後,蒋蔚祖底身体康复了,但他底痴狂,被这个世界刺激着,带着一种矫情,是变得更可怕起来。於是,绝望的,痛苦的金素痕便进一步地委身於荒唐的生活。
第五章
在这一段时间里,王桂英因自己底生活而疏远了蒋家,仍然在湖畔教着小学。疏远了蒋家以後,她底生活从外表上看来好像已经完全平静了。秋初的时候,她曾经参加了蒋秀菊所读的那个教会女中底募捐表演,大家去看了她底戏。但这以後她便沉默了,连蒋淑华底婚礼都没有参加。大家记得,在整个的上半年她都在说要离开南京,但现在她再不提这个了。并且,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她辞去了小学底职务。这种冷静的、沉默的、含有无限的愁惨的变化使大家注意了起来。她说她所以辞去学校底职务,是因为学校内幕底黑暗。学校内幕底黑暗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但显然这不是她辞职的原因。她在学校里虽然倔强,关系却并不顶恶劣,并且她已忍耐了这麽久。於是由於她底辞职,她底惨痛的隐秘便被揭露了。
募捐表演以後,王桂英发现自己怀了孕。因此她更不能忍受学校底纷扰。两个男教员追求她,一位女教员在校长面前播弄是非,王桂英和这个有後台的女教员吵了架,借口辞了职。很快的,她底隐秘便从小学里传到蒋家来。但大家都还不知道这是由於蒋少祖。
蒋少祖,由於他底理由,半年未来南京。王桂英给蒋少祖写了无数的信,最初是热情的信,後来是痛苦的,恐怖的信;最初直接写给他,後来发现了陈景惠底阻拦,便写给夏陆转交。蒋少祖回信很少--显然他不知道应该说什麽--但给她汇了不少的钱。
整个冬天,王桂英隐藏在湖畔底寂寞的屋子里,有时披着大衣在湖畔散步。特别在凛冽的寒风里她到湖畔去散步,因为在暖和的、晴朗的日子里,湖畔有游人,他们总是显得很讨厌的。
王桂英在辞职以前开始了对蒋秀菊的冷淡。这种情绪於她自己也是很意外的。但因为最初她没有向蒋秀菊告白,後来便觉得再没有可能告白了。她现在觉得一切都是无益的,不需的。骄傲的蒋秀菊很经历了一些苦恼,怀疑她底生活,有两个月没有来看她。
王桂英断绝了一切关系,希望小孩快些出生,孤独而凄凉地住在湖畔。她觉得,只在小孩出生以後,她才可以稍稍被安慰,才可以重新计划生活。她底想法是很单纯的。
但她并不完全孤独。比她小两岁的王墨还时常回来。这个粗豪的,好出风头的,漂亮的青年在这里很表现了一些深沉的感情。他很快地便知道了姐姐底痛苦。他守着秘密,替她料理一切。他向哥哥要钱,替她买东西、修房子,并且有时小孩般地强迫她出去划船。王桂英多半是依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