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菊开始明白这个苦难,开始明白同情和怜悯底必需--她在进房前是并未准备这个的。她坐近去,单纯地仰起头来注视着朋友。王桂英叹息着,环视着,好像企图明白房间里有没有敌对她的东西;她不能弯腰,她请蒋秀菊拨火,以後她以不安的,兴奋的低声述说她底故事。
蒋秀菊注意地听着她。一面观察着她底表情,企图理解她。
蒋秀菊留心到了她底那个痛苦的、讽刺的微笑,不安地思索着,在思索中变得谨慎起来,这种谨慎,是无经验的少女们常有的。
「我不理解他。我和他很疏远--」王桂英说完,蒋秀菊谨慎地说,严肃地看着她底朋友。
因回忆底激动而脸红的王桂英凝视着窗户,思索着朋友底这个反应;忽然她笑了,眼睛半闭着,掩藏地、沉思地看着朋友。
「原来就无所谓理解不理解的。」她冷淡地说,笑了痛苦的、讽刺的笑。
「你想,他,他不应该做这种事,这多麽不好!」蒋秀菊激动地说。
「是的,多麽不好,但她是不懂得的,」王桂英想:「她们向来是这样,装得很神圣,说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安静地坐在这里,同情我,批评我--她在烤火,在想我这样犯错,而且,她底上帝说--好蠢,为什麽我要去找她?不需要,一切都不需要!」她皱眉底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底腰部。
王桂英贴在窗上看落雪,有了冷酷的桀傲的痛快的心情。她觉得她是被埋在雪里;觉得她心里充满了洁白的、寒冷的雪,它们痛快地以酷寒烧灼着她。
蒋秀菊低下头来,思索着,替王桂英觉得可怕。很久之後,她低声唤王桂英。王桂英回头向她微笑,於是她意外地脸红。
王桂英笑着用那种赤裸的、挑弄的、讽刺的眼光看着她。
她不知何故脸红,笑着,忘记了原来要说的严重的话。「我想,多好的雪啊!」王桂英扬起眉毛来,说。她说这个,主要地为了帮助她底表情。
「是的,我刚才沿路来,没有人,那样大的雪。」蒋秀菊带着她所特有的那种骄矜的、动人的表现,说:「我想这时候大家都在家里烤火;我想不管是战争,杀人,这一切怎样,人都在家里烤火:快要过年了。好像一切总是这样的--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好。」她严肃地思索着。「我大哥变成了那样,他怀疑一切人,人总是自私的,我也是自私的。」她说,用这样的方式表现了她对朋友的感情,诚实地看着王桂英,希望王桂英原谅她。
王桂英痛苦地笑着,疲懒地靠在窗上看着她。
「那麽,你怎麽办呢?」蒋秀菊叹息,问。
「不怎麽办。」她回答。「等小孩生下来,我就再做事情。我要养活小孩。」她严肃地说。
蒋秀菊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严肃了;她决未料到这个回答的。
「那麽,你不怕吗?」
「怕什麽?」王桂英说,讽刺地笑着。
「是怎样的环境,桂英!」蒋秀菊忧愁地说,「你那些亲戚,尤其你哥哥,他们不讲话麽?」
王桂英不回答,疲懒地靠在窗上,玩弄着手指。「你想想,桂英,怎麽能够这样做!我们中国底环境怎麽能够比别人?你总是--我想假若你给救济院底托儿所,那麽沈表姐有办法,她有朋友在救济院做事,我可以替你托她--但是你--」
王桂英撑住腰部,挺直身躯,看着窗外。
「但是我?我要照自己底意思做。」她阴沉地说,「我不会怕的,我要养我自己生的孩子!是的,私生子--但是我,我不怕!」她愤怒地说。
「并不是说你怕不怕--」蒋秀菊说,沉默了,想到了蒋少祖。「他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她想,「不要名誉,不顾家庭,要是姐姐晓得,她们要怎样伤心啊!要是爹爹晓得了,多可怕!而且将来连我们都不好见人了!」她苦恼地想。
「我想,我还是劝你给救济院。」她庄重地说。「秀菊,你想想,你假使有孩子,你给救济院麽?」王桂英激烈地笑着,说。
蒋秀菊皱眉,露出特别忧愁的表情来,瞪大眼睛看着窗户。
「不要生气,我开玩笑,若瑟!」王桂英说,悲凉地笑着。蒋秀菊忧愁地摇头。
「我不生气。但是我替你难受--而且,你这麽久都不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你底朋友--」她兴奋地说,红了脸看着朋友,「桂英,我希望上帝救护你--」她说,有了眼泪。
王桂英送蒋秀菊出门,并伴着她走入桃林。桃林底茂密的,坚硬的枝条被积雪压弯了;稠密的雪花在林间无声地飘落着。王桂英带着悲哀的、庄严的神情,慢慢地走在朋友底身边。蒋秀菊用小伞维护着她,雪落在她们底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