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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62)

作者:路翎

全家被惊扰了。金小川敲门好几次,被金素痕骂走,最後,天亮时,金素痕凌乱地披着睡衣走出来,敲姐姐底房门。姐姐房里有人,但金素痕不知道,她预备在姐姐房里睡一下。

姐姐穿着单薄的纱衫开门,用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她。「什麽事?你们整夜闹什麽!」

金素痕没有回答,她底疲乏的、苍白的脸在黎明底微光里打抖。她向内走,姐姐没有阻拦她,但她即刻退出来了:在姐姐底床上,睡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姐姐,看着她底半裸的身体,意外地在嘴边浮上了嘲讽的、怜惜的笑纹。

「你冷,进去吧。」她柔和地说,轻轻地叹息。

「不,并不冷。」姐姐说,向她笑了一笑,关上了门。

金素痕走回房来,那个嘲讽的、怜惜的笑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好久都留在她底脸上。她勉强地睡了一下,蒋家姊妹们来到的时候她正在梳洗。--这是一件刺眼的事情,这麽多人来看蒋蔚祖。最困难的是她们并无显着的理由。但这只在走到金小川家门口的时候才被发觉:她们在心里觉得并无显着的理由--那种能被言词说明的、启示适当的态度的、增加勇气的理由。她们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假若光说是来看蒋蔚祖,那麽特别在这麽早的时间,对於这麽多人,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假若说是为了干涉某一件事,为了打击金素痕,那麽--没有证据;并且对於夫妻底生活,这种立场是近於荒谬的。

因此蒋淑媛在门口停下来,向蒋淑珍说,她们最好先表示她们是来邀弟弟看水西门底房产的。但代替了回答,蒋淑珍用柔弱的、悲哀的眼光看着她,然後看着大家。她底眼光表示,对於这件事,她只有悲哀,强大的悲哀;她要用她底柔弱的心来评判世界;因此她们应该怎样做,是显然的。这件事不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她底眼睛说--并且,它说,她准备了眼泪。

她底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但能用悲哀的眼泪说明,而在悲哀里目前的这个世界是和谐的,因此它--目前的这个世界不能妨碍她。她提起长衣轻悄地跨进门槛。

她们通过院落--高傲的蒋淑华,严厉的蒋淑媛,发慌的、矜持的蒋秀菊和沈丽英。金小川在台阶前擦脸,好像不认识,用那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们,然後急速地拖着鞋子走了进去。蒋淑珍垂着头,用她底柔弱的悲哀保护,并领导着妹妹们,提着衣服轻悄地上楼,轻轻地敲门。

「素痕!」她柔和地喊:「素痕!」

金素痕打开了门,蒋淑珍悲哀地笑着,看见了睡着的,额角青肿的弟弟。

「我们来看蔚祖。」她柔顺地说,有了眼泪,向床铺走去。金素痕挽着头发,用尖锐的、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们。然後她走向梳妆台,露出厌恶的,冷酷的神情,继续梳头。「看吧,人在这里!」她回头向蒋淑媛高声说。「弟弟,弟弟。」蒋淑珍喊。

蒋蔚祖醒来了,看见了姊妹们,但寻找另外的人--寻找金素痕。他突然坐起来,看着姊妹们,又看着金素痕,他在梦里没有预备这样醒来的,他预备醒来时金素痕悲哀地坐在他底身边,向他忏悔,因此他凝视金素痕,希望她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怎样生存。发现金素痕脸上有着愤怒和冷酷,他底眼睛变得幽暗。听见金素痕愤怒地向谁叫喊,他觉得一切都完结了,於是他抓头发,痉挛着,哭叫出疯狂的声音来。

他显得不再认识姊妹们。蒋淑珍喊他,开始了哭泣。金素痕愤怒地抛散了她的长发,冷笑着,走近来。蒋淑华眼里有泪水,她含着眼泪轻蔑地凝视这个披发的、冷酷的美女。

「素痕,素痕,他怎样,他怎样?」蒋淑珍跑向金素痕哭着问。「素痕,可怜可怜他,可怜你自己!--」金素痕避开她,抚了一下头发,向蒋淑华冷笑着。「怎样?」她说,「你们蒋家眼泪多,到我这里来哭!」「你当心点,金素痕!」蒋淑媛厉声说。

哭泣的蒋淑珍跑向妹妹,企图阻拦她,又跑向金素痕,可怜地,柔顺地,女孩似地向她说话。

「他怎样?他病了!你们可怜他,谁可怜我?」金素痕叫,停住了,下颔打抖。即刻她迅速地走向蒋蔚祖。「说,蒋蔚祖跟金素痕,生死潦倒,用不着别人可怜!」她坚决地说。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姊妹们,他底灰白的嘴唇打抖。「说,蔚祖!」

「我们,生死,用不着别人--」蒋蔚祖说,哭着,凄凉地看着姊妹们。他底朦胧的眼光说:「姐姐妹妹们,我们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