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晴朗的日子,弟弟撑着舵,说笑着,唱着歌,她坐在船头,发痴地凝视着水波--这种情形於她是难忘的。有时她觉得自己并不痛苦;相反的,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觉得以前是混乱的、不安的、空虚的,现在却是充实的。在某些良好的时光里,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底身体和精神底庄严的工作。
但在十二月末,因为弟弟好久没有来,因为好些日常事务使她疲困,最後,因为身体底显着的变化,她重新陷入恐怖。
她想到蒋秀菊是可以替她去上海找蒋少祖的,於是她送信去要她来。
蒋秀菊在星期日早晨来看她。天在落雪--从夜里起便在落雪。堤上积着雪,赤裸的,稀疏的树枝上好像包裹了棉花。积雪的、迷茫的堤上寂寞无人,蒋秀菊撑着伞,在雪里踏出愉快的声音,安静地、沉思地行走着。有时她站下环顾,带有严肃的、忧愁的神情凝视着在迷茫的天空下的、寂静的、铅色的湖水。
蒋秀菊在雪里行走着,充分地感觉到自己底年轻,充分地感觉到自己底健康和善良。她充满严肃的思想--最後想到上帝。被皮鞋压坍的积雪发出了鲜美的声音,她除下了精致的白绒手套,又戴上,想着上帝,想着她以前是否感到过上帝,以及为何未感到上帝。
现在她感到了上帝--因为在落雪的、寂寞的堤上她特别地感到自己底健康、纯洁、年轻。现在没有东西反对她或引动她,世界是沉静、鲜美,主要的,世界是这样的寒冷,而她底身体和她底心,是这样的暖热。
这种思想没有言语,这种思想是严肃而沉默的。她抖落小伞上的雪花,向前走着,凝视着远处的、在白茫茫的天空里显得不可分辨的紫金山。它,变白了的紫金山在落雪的天空里是不可分辨的,但它无疑地是可以感到的;上帝无处不在。蒋秀菊环顾,看见了身边的徐徐地飘落着的雪花。
忽然有车轮在雪上滚动的声音。一辆脚踏车飞速地驶过她底身边,车上的那个漂亮的、快活的青年转身看着她。向她微笑。那个青年底长围巾飘了起来,在徐徐降落的稠密的雪花里,那个青年向她笑,正如一个快乐的青年向少女那样笑。青年在远处又回头,然後消逝了。蒋秀菊脸红,但露出忧愁的、可爱的表情。那个青年是王墨。
「上帝,它在人们心里,但是人们自己不能救自己,人们自己是可怜的。」她忽然用言语想到她底上帝,--她刚才决未想到,这样地想到上帝是可能的--她凝视着新鲜的车辙,「但是,不会抛弃,我们终要得救。很远的日子。」她想,又看到了身边的稠密的雪花。「他去看他姐姐了。他为什麽向我笑?」她想,笑了一笑。
蒋秀菊带着矜持的,严肃的表情收下雨伞,走入廊檐时,正遇着王墨从王桂英房里走出来。刚才这个青年还向她那样笑,但现在他脸上有悲哀的、愁惨的表情;眼里有泪水。他走着,迟疑地看着蒋秀菊,好像不认识她,他点头,脸红,咳嗽,向院落走去。蒋秀菊进房後,他还站在院落里,站在稠密的雪花底下看着房门。
他刚才单纯地向王桂英说了哥哥假若知道这件事,事情便会极讨厌等等的话。王桂英没有回答,脸色很难看,他感伤了,跑了出来。
王桂英包着大衣坐在炭火旁边的藤椅里。她无力地向蒋秀菊点了一下头,使她坐下。
她抬起眼睛来严肃地凝视着蒋秀菊。
「你晓得不?」她低声问,皱眉。
「不晓得。」蒋秀菊怀疑地回答。
「我要生孩子了。」王桂英低声说,垂下眼睛,拉好大衣。她们沉默很久。
「你真的不晓得?她们没有宣传?--但是她们好像都晓得。」王桂英说,含着一种敌意。
「真的不晓得,真的。」蒋秀菊说,无故地红了脸。「你知道,你知道是谁?」王桂英问,脸上有了颓唐的、然而愠怒的神情,下颔颤栗着。
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耽心她会说出很坏、很坏的话来。
「是蒋少祖!」王桂英轻蔑地说,然後,她底脸上出现了讥刺的微笑。
蒋秀菊更严肃,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已经听说了王桂英底隐秘,但不知道这是由於蒋少祖--大家都没有想到蒋少祖。她凝视着朋友。突然她愤怒地皱眉,低头看着火,同时疾速地把膝上的手套抛到桌上去。
「我没有想到!--」她愤怒地说。
王桂英移动身体,悲哀地、讽刺地笑着看着她。「若瑟,你坐过来,坐这里来,」她忽然亲切地说,喊了朋友底教名;「我告诉你,我总想告诉你,但是因为我心里--」她忽然停住,笑容没有离开,意外地有了泪水。「外面雪很大,是吧?」她说,哀怜地避开了眼睛,疾速地整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