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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66)

作者:路翎

她们在被农家扫开的小路上慢慢地行走着。一个迎面走来的肥胖的农妇向王桂英笑着点头,王桂英站下来,笑着和她说话;蒋秀菊停了下来,觉得王桂英是故意地停下来和农妇说话。

蒋秀菊迅速地走过桃林,回头看时,身体臃肿,头发凌乱的王桂英仍然站在落雪的林间和农妇说着话。蒋秀菊并且听到了王桂英所笑出的,不快的、清晰的笑声。

※※※

夏初,王桂英生产了一个女孩,王桂英在生产以後的最初几天是处在极大的安宁里面,不时有喜悦的,幸福的情绪。在她底心灵中她是完成了最美好的工作的母亲,她未曾想到在她底这个世界旁边还有一个世界--那个正在注视着她的,险恶的世界。她好久都没有想到别人对她的譭谤和压迫是可能的;在她底陶醉中,她觉得别人即使对她不满都不可能,因为她并不妨碍别人。她根本不需要,不感觉到别人。

蒋秀菊直到最後还守着秘密,蒋淑媛曾经来看过她,听她说她底爱人是一个同事,便怜惜她,说本来不愿意她去做事的;并向她保证一定暂时瞒着王定和,然後在最好的情况中使他知道,但在王桂英生产後,陈景惠从上海来信向蒋淑媛诉苦,揭露了这个秘密。

蒋淑媛对蒋淑华和蒋淑珍隐瞒了这件事,为了避免传到父亲耳里。同时她打电报给王定和。王定和回家後,蒋淑媛冷静地向他叙说了这件事,没有附加任何意见。王定和找来了弟弟。王墨不肯说,但顽强地表示对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不该责备的。王定和发怒,和弟弟吵架,赶他出门。

兄弟吵架後,蒋淑媛显得非常的冷峻,表示虽然不愿干涉这件事,但对犯罪的,破坏家庭名誉的,不道德的人却不能原谅。同时她对王定和底发怒表示不满,认为他应该各方面都想到。王定和不能容忍她底冷淡的批评,和她拌嘴;於是她说她怀疑他们自己底生活,说王桂英底堕落使她联想到别的堕落,说她不愿孤单地、无保障地住在南京。--她好久便怀疑丈夫底生活,这种怀疑使她有了冷峻的,毁坏别人的意念。不知为什麽,她妒嫉王桂英,觉得王桂英太自由,太放浪--引诱了蒋少祖。王定和变得严厉,不和她说话,显然他企图做一件事给她看看,使她屈服。他们两人都处在极恶劣的情绪里面。

第二天清早,王定和派人去找王桂英。王桂英不肯来,於是他要蒋淑媛伴他去湖畔;但蒋淑媛又不肯去。於是王定和单独地到湖畔来。

王桂英在知道哥哥底态度後,想起了以前所考虑过的一切,觉得果然不出预料,有了极度的愤怒。她拒绝去他家里,准备了最毒辣的话等他来。但她决未料到哥哥会驱逐她。

王桂英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单纯,像一切年轻人一样,把世界想得过於美好。以前她虽然有过华美的幻想,现在她却只想养活她底小孩,发觉了蒋少祖底困难後,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养活小孩:这个希望底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对她有什麽意义,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不可能想像别人会不懂得,不尊重这个。因此她虽然听到,并看见过无数毁灭,但却不相信毁灭会临到自己。

就是这种信心使她还保留着希望;就是这种信心使她感到哥哥必定会蒙受羞辱。几个月以来的强烈的,真实的精神奋战使她决心抗拒一切,养活她底小孩;在她底这个最後的执着里,她相信,假若谁要来侵犯她,便必定会蒙受羞辱。

王定和来到以前,女孩睡在柔软的小被里,她坐在床旁的藤椅中,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弱的呼吸,以静止的、严肃的目光凝视着门。她靠在藤椅里,在膝上绞弄着手巾,长久地,不动地凝视着门。在失望的情绪里面,她安静地想到了过去的一切,想到了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候的一切,想到了一.二八、上海、朋友们,想到了蒋少祖--而在这种梦幻般的回忆里,她感到女孩在,感到她底柔嫩的呼吸。她不时看小孩一眼,伸手理她底小被,然後又紧张地、静止地凝视着门。她已经忘记了,她为什麽要凝视着门。

她看到门打开了,蒋少祖笑着走了进来,嘲讽她底幻想,然後走过来吻小孩。於是她看小孩。「没有,没有他。」她想,盼顾,又看门。於是她听到了蒋少祖和夏陆争吵的声音。她悲哀地微笑着,觉得这种争吵是不必需的。

她突然地叹息了一声,露出绝望的表情。

「假若他离婚--可以吗?可以的,应该的,我要去上海。但是--最好不要想,现在不要想,她在睡,可怜的小东西!」她想,安慰着自己:「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她怎样长大,又怎样--不,也不想,日子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过的,非常悠久,但是,停住在现在多麽好啊,我没有别的想望!小时候,我们在乡间过活,在那棵树下,世界是很小的,有花草、田地、稻场,还有那个说笑话的老舅舅,他死去很久了--我们没有别的想望!怎样呢,我怎样长大的?是的,是的,这样长大。」她想,严肃地、吃惊地看着小孩。「谁来?」听到脚步声,她想。「人很健忘,可怕的热情--谁来?好的,让他来吧。」她想,於是她底激情爆发了。她坐正,愤怒地、惊悸地看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