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时他好像看到蒋淑华正在走出来。她安静地、无声地提起衣裳跨出门槛,向他点头,明亮的眼里有那种他所熟悉的哀愁的、怜惜的微笑。她好像在走近花坛,但没有声音,没有占有空间。「淑华姐姐啊,连你也忘记了我!」他凄凉地说。於是看见了从廊下走出来的身体笨重的老母亲。
老人在女儿搬走後更易怒,她觉得她底生活完全被别人毁坏了。她是不识字的,愚笨的女人,她底一生,是完全败坏在粗暴的妒嫉里面了。她给蒋家生了这麽多的儿女--傅蒲生称她为蒋家底功臣,但儿女们都远离了她,并且不觉得这是不该的。
蒋淑华离开後,她更寂寞,觉得缺少了什麽,因此更易怒,时常要砸东西,打佣人。她底气力很大,她底举动使得女儿们悲伤而厌恶。女儿们有时来看她带东西给她,但很少有好的结果--她底怪戾简直令人痛苦。老人不信任,古怪的觉得一切都虚伪,亲戚们虚伪,儿女们虚伪,他们底衣妆和动作虚伪--
看见蒋蔚祖,她就愤怒地皱起脸来。蒋蔚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好像没有听见。她注视着蒋蔚祖手里的东西。蒋蔚祖再喊她,她皱眉,明白了这些东西不是买给她的。
蒋蔚祖很孝顺,但不比姊妹们细致;他惯常顺自己底心情做事,有时对某个人特别好,有时则不觉得他存在。他今天是来看妹妹的,因此,他虽然买了很多东西,却没有想到母亲。
蒋蔚祖走向母亲,笑着,不觉得有错,但老人露出怒容。
「你买这些干什麽?」老人厉声说,掷响着拐杖。「素痕买的。」蒋蔚祖不愿意地回答,沉下脸,往里面走去。
「站住,你!小畜牲!又是那个婊子叫你,又是--你钱多,你家里成千累万!」
「妈!」蒋蔚祖愤怒地喊,走进蒋淑华底空了的房间,愤怒地关上了门,他听见母亲继续发怒,发哼,听见椅子翻倒的声音,他站在房里咬牙切齿。不知何故这个愤怒特别令他痛苦。近来他特别不能忍耐,特别频繁地经历到痛苦。在痛苦中,他觉得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他觉得一切都荒谬可憎。他愤怒而恐怖,感到一切都崩溃、模糊,自己已濒於毁灭。
他想走开,但听到了轻巧的皮鞋声,皮鞋声消失在对面房里,然後,几分钟後又响近来。面容显得特别的庄重,甚至显得严厉的苗条的蒋秀菊走进房,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哥哥,走到床边坐下,然後她开灯,皱着眉,烦恼地看着哥哥。「她们都这样对我。」蒋蔚祖想。「我给你买了一双皮鞋。」他冷淡地说,推过盒子去。
蒋秀菊敷衍地看了皮鞋,勉强地笑了一下,把它搁在床上。
「你买了多少钱?」她问。
「你不用问吧。」
「你买了这麽多东西。但是,我自己有皮鞋。不过谢谢你,你关心我,在我们家里已经没有了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喜欢二哥,他不负责任。」她带着特殊的冷静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显然她心里有着严重的事。
蒋秀菊再看皮鞋,这才注意到它,於是脱下鞋子试了一只。大了一些,但她没有说。
蒋蔚祖机械地看着她穿皮鞋。在她底刚才的冷静的表白後,蒋蔚祖已经不再注意皮鞋了;他看着她,希奇她底冷静,同时觉得这冷静使他自在。
「你今天没有事?」他问。
「朋友邀我去看电影,我没有去,今天我睡在这里。」她非常冷淡地说,穿上了原来的皮鞋;「淑华姐姐去了。」她机械地说,看着窗户。
「我刚才看到花倒了。她去了,这里没有人注意。但是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她,这是一种纪念--姐夫多好的性情,比他们都好。」蒋蔚祖说,热情地笑着。但同时搜索地看着蒋秀菊。
蒋秀菊忽然抬头凝视着他。这种凝视使他觉得可怕。蒋秀菊底脸上有了愤怒的表情。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她托着腮,看着桌面,小声问。「下关,和素痕一路去的。」
「後来呢?」
「後来她去看表姐,先走,我就进城--」他惶惑地说,有了某种不幸的预感,但同时想到落日底光辉。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黑暗了。
在蒋秀菊底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痛苦,和某种不寻常的怜恤与温柔。她沉默了很久,看着桌角。她又看皮鞋,然後轻轻地放下它们。
「什麽事?」蒋蔚祖不幸地问。
妹妹犹豫地看着他,看着窗户,摇着头。「你--我看见嫂嫂。」忽然她低声说,痛苦地避开了他底视线,「我在中山路看见嫂嫂,在汽车里,另外有一个男人。」她坚决地、迅速地说,凝视着他。这个视线於蒋蔚祖是残酷的。「她,但是她没有坐汽车。--」蒋蔚祖脸色变白,移动着身体说:「你说是什麽样的?--」他窒息,昏迷地环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他--於是颓然地倒到椅子里面去,他底头撞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