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床前,痛苦地搓着手,有时严肃而凝神,有时愁苦地、天真地笑着。显然他觉得他底感觉,无法和目前的情况适合,他觉得,蒋纯祖和孙松鹤是和他不同的人,他们用他们底思想,感情忍受苦难,这种思想,感情;於他是陌生的,是值得尊敬的、优越的。从他们底表现,他相信他们一定会良好处理一切--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渺小,他忘记了自己是健康的人。仅仅因为蒋纯祖在微笑,他便在感情上整个地依赖着蒋纯祖了。蒋纯祖在微笑着,这微笑感激、柔弱、幸福。蒋纯祖躺在床板上,在最初,他是沉重地、可怕地呻吟着;後来,当他说了什麽的时候,他脸上便出现了这种微笑--使痛苦的、失措的、觉得自己有错的别人觉得他能够拯救他们。常常的,垂危的人用他底微笑、坚定,拯救了站在他底旁边的被罪恶的意识折磨着的另外的人们。
孙松鹤想到,他遇到蒋纯祖,拦住了他,是错了。他觉得,假如他不拦住蒋纯祖,蒋纯祖便必定能够走完剩下的五里路--他绝对相信这个--而倒在万同华底手臂上。他觉得,这样,对於蒋纯祖,是幸福的。他觉得自己有罪。但蒋纯祖底微笑安慰了他。
蒋纯祖没有想到会碰见孙松鹤;碰见孙松鹤的时候,他觉得幸福,他倒下了。他突然觉得,他底目标不是万同华,而是孙松鹤,这个最爱他,最关切他,向他指示了理想底光明的孙松鹤。他觉得很满足。露出那种笑容。
有了孙松鹤,万同华便不再是他底激情,他底痛苦底对象了。一切突然变化了,觉得他能够忍受万同华底离去--他相信她已经从此离去--,他底可怕的激情变成了他幸福的情绪。他觉得,在这个时代,他是得到了一切了。他觉得他对万同华有了把握。他心里有了温暖的光明,他觉得,他爱她;这便是一切;他爱她,他已经领有了一切。他向孙松鹤说到他为什麽来,现在觉得怎样--他请孙松鹤不要欺骗他--他说他要见万同华。
孙松鹤痛苦地犹豫着。
「我知道了--她从此离开了我,是不是?」蒋纯祖艰难地说,笑着。
他底安静的表现使孙松鹤不得不点头。他看着孙松鹤,他露出了失望和痛苦。但即刻他便又笑了起来。孙松鹤不联贯地,笨拙地向他说了一切,他听着,有时严肃,有时露出温柔的、凄凉的笑容。孙松鹤把一切都推给了万同华,他说,他不能原谅她。他认为这样说就可以安慰蒋纯祖。但蒋纯祖已经得到了安慰。从这个时代,从他自己温柔的谦逊,蒋纯祖得到了安慰。
恶劣而可怕的激情--高贵而罪恶的激情消失了,他谦逊地爱,因此他懂得了万同华。
「你请她来。好不好?」他说。说了这个,他便昏迷了。
孙松鹤走到外面的破旧的殿堂里去,激烈地徘徊着。然後他坐了下来,从身上找了一张纸,写了一个字条。他请那个自觉渺小的看守人把纸条秘密地送给万同华。他给了他一些钱,请他购买鸡蛋、面条、和其它的东西。然後他坐下来,靠在布满灰尘的桌上,支着头,痛苦地望着门外。他可以看见那个他所熟悉的山坡,以及坡顶上的那个古旧的石塔。这个石塔,是某一家富户用来镇压另一家富户底祖坟底风水的;因为大家相信这家祖坟底风水是财富底根源。为这个,两家不停地起着械斗,每次总使那些农民们流血。孙松鹤和蒋纯祖目睹过一场械斗;孙松鹤记得,在械斗最激烈的时候,蒋纯祖曾经冲到凶恶的、流血的人群中间去。他记得他当时很不满,他明白,蒋纯祖冲进去,纯粹是因为骄傲。--在山坡下面,是一个美丽的、阴暗的水塘;从岩石里终年地滴出泉水来。在去年的夏季,他们常常在泉水旁边歇凉,并且唱歌;孙松鹤记得,那个赵天知,是异常的胡闹,那个万同菁,是特别的笨拙、羞怯。他记得,他常常对蒋纯祖底骄傲发怒,在激怒中他发誓永不饶恕他;他记得,蒋纯祖快乐地轻视他底愤怒,奔上岩石,从那两棵桐子树中间显出来,发出嘹亮的,美丽的歌声;他记得,歌声怎样使他流泪,爱情怎样惊动他。但愿他能够有更多的回忆,但愿他发过更多的脾气,流过更多的泪!现在,这一切是不可复返了!
六月的酷烈的阳光,在山坡、石塔、水塘、岩石、田野上面辉耀着。周围是深沉的寂静,门外的田地里的绿色的、茂盛的稻子在微风里摆荡着,散发出暖香。孙松鹤突然地听到了清脆的歌声。一个衣裳破烂的、荷着锄头的少年通过稻田外面的石板路。少年用激越的、清脆的声音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