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万同华继续徘徊着。於是万同菁哭了。
「姐姐,你不理我!你看不起我,啊啊!我晓得--」「妹妹,不哭。」万同华说,走到她底前面来。「你写信给孙先生,托他告诉蒋纯祖,」她静默。「告诉他说,他叫我自由,」她用急迫的声音说,「我接受了,我也从此让他自由。」
「你自己写,我来抄,好不好?」万同菁诚恳地说。
万同菁底这种天真,使万同华猛然感到自己底孤零。万同华突然哭了,转过身子去。自从脱离蒙昧的儿童时代以来--在不幸的境遇里,这是非常的早--万同华这是第一次哭泣。她哭泣,为了她底孤零,为了她底残破的青春;她哭泣,为了她底可怕的自尊心,它阻碍了通到蒋纯祖那里去的道路--又为了那个不义的蒋纯祖,并且为了面前的这个静静的、温暖的春夜。
「我,微贱的乡下女子,我祝福你啊,蒋纯祖!」她哭着说,走了两步,靠到树上去。
第二天晚上,万同华骄傲而简单地给了哥哥以肯定的答覆。
结婚以後,万同华随着丈夫住在县城里。她底丈夫异常地宝贵她,她也暂时地恢复了她底冷静。然而,一想到蒋纯祖,她就对目前的生活有了厌恶的、恐惧的情绪。她惧怕蒋纯祖会在妹妹结婚的时候出现--她想他做得到--因此她决定不参加妹妹底婚礼。渐渐地她相信一切都过去了,她相信,命运,是不可挽回的:她底自尊心在她底心里面强烈地抬起头来。
孙松鹤来到的时候,她恰好回到妈妈这里来。在漫长的、难耐的夏日,她帮助妹妹缝制嫁衣。孙松鹤火焰一般地冲进门来的时候,她们正面对面地坐着,桌子上堆着未完工的枕头套、新裁的鲜艳的衣料、白布、旧的,拿来做样子的长袍和针线。看见了孙松鹤,万同华站了起来。
也许是由於孙松鹤底凶猛的样子,万同华脸上短促地有恐怖的表情。但即刻就恢复了,在她底灰白的、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万同菁同样的恐怖:她是替姐姐恐怖。她难受地看着孙松鹤,她一点都不因他底突然的到来而惊动,虽然,到了现在,她底心里是充满了新鲜的爱情。
孙松鹤走了进来,下颌打颤,以凶猛的、仇恨的眼光看着万同华。他打颤,凶猛地盼顾。万同菁请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人来麽?」他问,好像火焰,看着万同华。万同华战栗了一下。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孙松鹤说,他还有一点事,下午,或者明天,再来。他说话时不看任何人,显然他嫌恶这里底一切。说完,他转身冲了出去。万同华奔到门口,孙松鹤已经跑上了通往县城的石板路。
走了五里路的样子,孙松鹤遇到了可怕的蒋纯祖。
蒋纯祖是搭船到一百里以外的一个码头,走到县城,然後再从县城下乡的;孙松鹤则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这条路近些,但是需要较多的步行。蒋纯祖在县城里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四点钟就动身向石桥场走来了。可以说,他是挣扎着,沿路爬来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因此起得绝早。蒋纯祖,被可怕的激情焚烧着,被不幸的预感锤击着,愈来愈明白,支持着自己走这一段路,是什麽东西了。他明白,支持着他的这种热望一离去,他便要倒下,并且从此不会起来了。对於这一段路,他是有着绝对的把握,但到达以後,他明白,那只有听候命运底判决了。
在这样沉重的病势里,在这种衰弱里,是一步都不能够走的,但他在三天之内走了一百五十里,并且坐了七十里路的汽船。现在,除了奇蹟,没有什麽能够拯救他了。他憎恶地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屍体底气味,他觉得是一具屍体,被什麽一种力量引诱着,在行走。
他底样子是多麽可怕!孙松鹤看到了他,欢乐而恐怖地叫了一声,向他奔去。他露出惨痛的微笑来,昏倒在孙松鹤底手臂里。
「我完结了。」他醒转,吃力地说,流出了感激的眼泪,并且柔弱地、幸福地微笑着。
这是这样的明白,确实:他完结了。感激的眼泪、幸福的笑容,是这样的明白,确实,它们证明:他完结了--他底丰富的青春,他底短促的生涯。孙松鹤,不感到同情,不感到悲哀、痛苦,但感到严肃的尊敬。他尊敬地看着蒋纯祖。
孙松鹤扶着蒋纯祖走到五十码外的一个小的寺院里去:他们都认识这个小的寺院底年老的看守。孤独的、年老的看守人对他们有好的感情,他尤其高兴善良的、矜持的、喜欢开玩笑的蒋纯祖。现在这个垂死的蒋纯祖出现在他底面前了。他是那样的惊吓。於是他紧张了起来,迅速地为蒋纯祖弄好了床铺和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