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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402)

作者:路翎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底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底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後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着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底一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底奔跑显示了他底软弱,卑怯和罪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麽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去,但他自己底罪恶和卑怯,沉在他底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底那片旷野底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於冷淡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底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了他底手,让她底头埋在他底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拚命地,抓住了蒋纯祖底手,并且摇着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底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底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底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热情的声音,解除了他底罪恶底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慈的光辉中,他底生与死,他底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沟里,」他说,幸福地记起了这个,含着眼泪,「因为我想到了你,听见了你底声音,我才又站起来向前走。」

但接着他又想起了苏德战争。他想到,假如他能够活下去,该是多麽好。「但这已经很好!」他想,沉默很久,好像生命已经离开了。但他忽然睁开眼睛来,和什麽东西吃力地挣扎了一下,向孙松鹤温柔地笑着。

「我想到中国!这个--中国!」他说。

他清楚地意识着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後。痛苦的、飘浮的状态继续得并不久,他离开了,大家寂静着,夏夜和旷野,一切都寂静着,他,蒋纯祖,从此不再起来了。孙松鹤昏迷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正殿的桌旁。万同菁,低声地哭着,走了出来,看见了万同菁,发现她底存在,孙松鹤感到悲苦。他几乎是愤怒地走到门前,打开了大门。已经夜里三点钟了。温柔的、和平的微光照耀了进来,凉风在门前的深厚而黑暗的稻田上活泼地吹着。孙松鹤站着,看见了三里外的石桥场底残余的灯火。他哭了,但没有声音。他发现万同菁站在他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