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底克力啊,我们底冒险得到报偿了!假如我还有痛苦--我确实痛苦呢--那便是在以前我浪费了那麽多的时间,没有能够整个地奉献给我们底理想,克力啊,我们很知道感恩呢!是的,前进!」他在心里轻轻地说。他幸福地笑着。
「纯祖,纯祖啊!」万同华低声啜泣着,轻轻地说。「怎样?我在这里。」蒋纯祖说,喘息着,抓紧她底手。「你,究竟怎麽样,对於我?」万同华坚决地、动情地说。她准备接受一切,甚至死去,假如她底蒋纯组吩咐她这样的话。
蒋纯祖静默很久,看了万同菁、孙松鹤、和那个自觉卑微的老看守人。然後他怜惜地看着万同华。
「我始终爱你。」他低声说,意识到朋友在旁边,他显得有些羞怯。
来了大的静默。蜡烛发出燃烧的声音来。从敞开着的破窗户里,吹进了夏夜的甜美的凉风。大家听到田地里的嘈杂的蛙鸣,但忽然这种声音变得遥远,在静默中,大家感到悲凉。蒋纯祖看着他们,替他们痛苦;他明白,假如他自己站在他们底地位上,他会怎样地经历到复杂的感情,而感到痛苦。他希望大家原谅他底自私:他由衷地希望解救他底朋友们。但同时他想到了他所关心的这个时代,以及这荒漠的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对他怎样想?
「你,」他吃力地说,看着孙松鹤。孙松鹤走近来,下颔颤栗着。「有什麽事情?」他问。
「我有什麽事情?」孙松鹤说,看了万同菁一眼,觉得自己有罪。
「我是说,这几天发生--发生了什麽事情?我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麽,我一点都不知道。」蒋纯祖了解地笑着,说。孙松鹤突然地记起了什麽,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来。孙松鹤在突然之间变得好像火焰,他愤怒地说,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了。
蒋纯祖显出了轻蔑的、痛苦的表情来,看着前面:他轻蔑这个希特勒德国,并轻蔑他底一切仇敌。他底手颤抖着,使万同华恐怖了起来。蒋纯祖觉得,这个战斗和抵抗,正是他所等待的;好久以来他便等待着什麽,现在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麽了。
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麽:他在阴霾中等待暴风雨;他等待着那给他以考验,并给他解除一切苦恼的某一件庄严的东西。於是他快乐地觉得他底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但他立刻就恐怖了起来。他长久地静默着,含着那种痛苦的表情。「当一切正在开始的时候,我完了吗?」他恐怖地想,「人们为了保卫,并且发展一件伟大的东西而生存,可是我底一生都在完全的黑暗里面了,这能够吗?」他想。「这个时代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更大的热情,更深的仇恨,更深、更大的肯定!可是我却忘记了,我是罪恶的,我要罪恶地死去吗?」他想。
「读给我听,老孙。」他说,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恶的。他底眼光落在万同华底身上,於是他改变了主意。感应着这个时代,这是他底最後的恶斗或自私了;他请万同华读给他听。他底这个要求底意义是:她,万同华,或实际的、中国的、日常的冷静和麻木,必得在他,或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斗争下面屈服,以证明他并不是罪恶的。
他要使万同华知道,在现在读这个,对於她,有什麽意义。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自私的:背叛了他和这个时代,而他不是罪恶的。他压迫万同华,重新地有了热烈的妒嫉和骄傲。他看见万同华已经属於别人,属於了那个致他死命的中国,属於了他底死敌的那种生活,那个「胡德芳」。他看见,记忆被时日消磨,万同华将要哺育儿女,操持家务,终於成为「胡德芳」,而遗忘了他,和「这个时代」。
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麽,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底名,凭着他底兄弟们底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於他底这种热情,生活底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底热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底耻辱的心,她底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底朋友,爱人,正在希望着他底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着这个世界底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底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