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後来,大家就更紧地提防着她:大家认为她是深不可测的家伙,会在突然之间逃走。大家警告了万同菁,於是万同菁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她。她现在无须再向她底家庭辩白什麽了,她看出来,她底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於是她就变得有些任性:在从前,她是有礼而谦逊的。当着嫂嫂底面,她向万同菁咒骂那些偷拆私信的人,并且咒骂万恶的石桥场。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冷冷地讽刺一句,使大家都变得僵硬。但大家不敢和她争吵,因为,她底母亲底生命,是操在她底手里,就是说,假如她跑掉了的话,她底母亲便必定会立刻急死的。
大家更凶地逼迫着她。大家认为她是不名誉的,丑恶的女人,但她对这个很淡漠:坐在她们中间,她,万同华,显得高贵而安静。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底内心底可怕的感情;万同菁也不知道。她是和这种感情做着凶恶的斗争,她希望能够对蒋纯祖冷淡下来。整整三个月,她底情形毫无进步。她坐在房里,望着门外,忽然觉得是听见了蒋纯祖底生动的声音,於是她跑到门边,看着道路--整整几个钟点地看着道路。或者,她站在路边,忽然觉得蒋纯祖是在她底房里,於是她跑了回去。失望,带来了眼泪。但任何人,甚至万同菁,都没有看见过她底眼泪:她是这样的顽强。
三月下旬的某天,她看到了那一封致命的信,突然地冷酷了起来。她突然地重新和母亲、妹妹说笑了。她说得非常的多,好像她很快乐,但母亲、妹妹看出来,她底这种状况,是很可虑的。她绝望而痛苦,像人们在这种情况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抓住了某种冷酷的意识,觉得只有这个可以拯救她,於是她相信自己已经变得冷酷。她向母亲、妹妹,说到了石桥场的一些故事,快乐地笑着:在说话的时候,她确实感到内心底缓和,感恩的眼泪,多次地窒息了她底咽喉。说话一停,冰冷的痛苦便重新出现,於是她就说得更多、更多。晚上,大哥来家了,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但她沉默着,显得高贵而安静。必须记着,在大哥做着这种训斥的这间房里,是挂着婊子底照片,并且,那个婊子,是坐在旁边的。接着大哥,较为温和地向她提起了那个科长。最後,大哥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出嫁,一条是死。
她没有去死;也没有想到要去死。她年轻、健康、懂得人生,并且喜爱它,她从来不曾知道那种疯狂的、可怕的激情。这件事情不能责怪她,她对蒋纯祖再没有权利--小儿女们底爱情啊--因此也就没有义务。孙松鹤,因为对万同华怀着戒备的感情的缘故,在给万同菁的来信里很少提到蒋纯祖--有一次提到,说,蒋纯祖又生病了--因此万同华一点都不知道蒋纯祖底情形。她也想到过姐姐嫂嫂们底封锁(姐姐嫂嫂们,是和邮政代办所联络了起来),但她始终在怀疑,并畏惧蒋纯祖底热情。到了现在,她更相信蒋纯祖是毫不需要她。她爱,但她底健全的理智告诉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她轻视哥哥底为人,轻视他底仇恶,轻视他底道德的教诲。她从哥哥房里走了出来,因痛苦而昏迷,想,她也不出嫁,也不死,她要活着等待,某一个万恶不赦的东西底下场。她不十分知道这个万恶不赦的东西是谁:哥哥,还是蒋纯祖。她在房里睡了一会,冲了出去。她走过田野:她底儿时和青春都在这里消磨。发现妹妹在跟随着她,她便走了回来。她沉默着,没有言语,没有眼泪。第二天那个科长来了,受到了全家的欢迎。在某一个机会里,大家把他单独地和万同华留在一起。殷勤地笑着,向万同华谈到为什麽中国底教育办不好。万同华很知道中国底教育为什麽办不好:她想到了可怜的张春田。万同华冷冷地观察了这个科长:他有三十几岁,老练、谄媚。万同华啊,她怎麽能够拿这个人和她底美丽的蒋纯祖比较!
晚上,大哥重新叫去了万同华,要她回答。
「人家早就知道你不是处女了,这是我底面子!」野蛮的大哥说。
在这个侮辱下,万同华屹然不动:她沉默着。深夜里她打开了门,像以前多次一样,在门前徘徊。是晴朗的、温暖的春夜。一匹狗吠叫着奔到她底面前来,认出了她,就喜悦地蹦跳着,绕着她打转。万同华,从人间受到创伤,因狗底友情而流了感激的眼泪。
万同菁,披着长衫,追了出来。
「姐姐!」她可怜地喊,站在姐姐底面前。
万同华继续地徘徊着。
「姐姐,我们都不出嫁,我们到庙里去--姐姐!」万同菁可怜地说。她诚恳地愿意这样做,假如这样做能够安慰姐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