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松鹤在激动中跳了起来,奔到门口。
「不,不要喊他!他生活、工作、歌唱--不要使他知道不幸!」孙松鹤说,含着泪水激怒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远处的蓝灰色的,雄伟的山峰。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少年快乐地唱,走上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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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迷里,蒋纯祖有着恐怖的、厌恶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在什麽肮脏的地方,他厌恶这种肮脏。他觉得他是走在荒野里,荒野上,好似波浪或烟雾,流动着一种混浊的微光,周围的一切都肮脏、腐臭,各处有粪便,毛发,血腥。他怀着厌恶和恐怖,急於逃脱;但他明白,他暂时还不能逃脱,因为,将有一种无比的、纯洁而欢乐的光明要升起来,--必须这种光明照耀着他底道路,他才能逃脱。
他厌恶他底腐烂了的躯体。他不是恐惧那个抽象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他是恐惧他底腐烂了的肉体。他刚刚醒转,这种黑暗的、可怕的情绪便离去;在迷糊中他听到了少年底歌声,他确实地知道自己是醒着,他浮上了感恩的眼泪。
随即他又昏迷。这次,在厌恶中,他觉得他所确信的那种光明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远处的大海底波涛--他渴望着这个--闪着美丽的磷光。他还渴望,见到另外的一些美丽的东西。但因为这些美丽的东西,他就更厌恶自己,更厌恶那些粪便,毛发,血腥。他觉得他对大家有罪,他希望能够说明,但随即他知道,大家已经原谅了他。
他痛苦地挂念着大家--所有的人,他希望他不致於已经不幸到不再能够替大家做一点事的地步。他希望他能够替蒋淑珍拿一个茶杯。他希望他能够替赵天知买一件衣服,替万同华买一本书,替孙松鹤唱一只歌。他希望他能够走过去,告诉那个不认识路的小女孩说,她应该向这里走。他希望他能够替那个龙锺的老太婆提一提东西,并且把路边的那个跌倒的小孩扶起来。他希望做这一切,希望大家原谅他。
黄昏的时候,孙松鹤点上了蜡烛,坐在他底旁边,他醒来了。他呻唤了一声,随即温和地、宽慰地笑了一笑:也许是向孙松鹤,也许是向桌上的烛光。孙松鹤,感染了他底情绪,向他笑了一笑,同时拿扇子轻轻地替他驱赶蚊虫。他严肃地看着门:万同华轻轻地,迅速地走了进来。
万同华姊妹向母亲说,有一个朋友邀她们去玩,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们迅速地跑完了这一段路程。万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来,想向姐姐说什麽。但姐姐沉默着,显得坚决而严厉。她不能饶恕她自己,也不能饶恕蒋纯祖。但在走进庙门,看见内厢底烛光的时候,她就突然感到尊敬。这种情绪镇压了其他的一切。万同菁走到门边便恐怖地站了下来,恳求地看着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进去。她觉得已经不是她自己在行动,而是一个巨大的、庄严的东西在行动。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她走到那张破烂的床前,看着蒋纯祖。
先前,他们互相怀念、愤恨、一个用骄傲,一个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撑拒,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他们都想说明责任不在他们自己。现在,他们不想说明责任是在他们自己,他们觉得一切都庄严、确实、明白,他们不能说什麽,他们严肃地互相看着。
这种严肃的神情,在衰弱的蒋纯祖底脸上停留了很久。他看着他底万同华,希望证明自己是真正地在爱着她。证明了这个,他内心有了真正的骄傲,他柔弱地、温和地笑了。他抓住了万同华底手。
「我回来了,同华。」他用柔弱的声音说。「看到你,我很快乐。」他说。
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企图从混乱的情绪逃脱,企图懂得他。万同华无需向自己证明她是否真正地爱着蒋纯祖。但觉得需要懂得他:在他底心里,是否还怀着某种可怕的感情。突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麽了,抑制地、轻轻地哭了起来。
他含着凄楚的微笑看着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底全部的生活,并且懂得了她底失望和悲苦。他意识到他底这种感情是纯洁而高贵的,这个意识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泪。他从前殊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现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着自己,他所期待,所确信的那个光明在他底眼前升了起来,给他照明道路:海水,闪着波光。
他忘却了他底腐烂的、可憎的肉体,他觉得他是在轻轻地漂荡着--他是在轻柔地、迷糊地漂荡着。他看见了他所生活的英雄的时代,并且知道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