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个恐惧不停地袭击着他;他恐惧蒋纯祖已经在路上的什麽地方死去了。这个恐惧是这样的强烈,以致於他在码头,乡场、道路上到处寻找蒋纯祖底屍骸。到了最後,他被自己底这个恐惧吓住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不幸的预感,是他,孙松鹤在诅咒着他底不幸的朋友。
他比蒋纯祖先到石桥场。他觉得他底预感实现了!
因为耽心曾遇见仇人的缘故,他没有进场;他径直地来到万家。他觉得一切都如故。因为他没有看见蒋纯祖,他就诅咒这如故的一切。
他诅咒万同华。他和万同华相见,好像仇人。
从赵天知被捕,孙松鹤和蒋纯祖动身逃亡的那个晚上以来,半年过去了。在这半年以内,万同菁经过了怀疑、畏惧、退缩,终於走进了浓郁的、迷糊的、纯洁的爱情和幻梦,切实而且明确地准备了她底未来;到了现在,就在家人们中间取了理直气壮的态度,等待着她底孙松鹤了。她底姐姐万同华则在险恶的风波里支撑、抗拒,堕进了悲惨的不幸。
万家的人们,那些姐姐嫂嫂们,是被蒋纯祖们底行为所震动,对万同华姊妹戒备了起来。她们拆阅蒋纯祖和孙松鹤底每一封来信。蒋纯祖底狂热的、凶恶的来信,是全部地落进了她们底手里。蒋纯祖和万同华之间秘密的关系,是被这些信暴露了,加上了石桥场底风波和谣言,她们便确信蒋纯祖是可怕的匪徒了。石桥场底风波平静了下来,赵天知重新出现了,同时,孙松鹤底有钱的父亲和万家底大哥在重庆见了面,她们就以爱重的、嘲讽的态度放过了孙松鹤底来信,并且告诉万同菁说,这个人很好,於是她们就用全部的力量来对付蒋纯祖。她们仅仅让蒋纯祖底那封信写着「假如不愿有所束缚,你便从此完全自由」的信到达万同华手里。大哥回来,强迫万同华和县政府底一个科长订婚。接着这个被大家所欢迎的科长出现了,沉默了两天以後,万同华豪爽地答应了。
万同华一共只接到蒋纯祖底三封来信。蒋纯祖在到重庆的第二天发的信,由於偶然的机遇,她是接到了的。第二封,冷淡的、怀着不满的、简短的信,是被万同菁从嫂嫂底枕头底下偷到的。再就是由姐姐交下来的那致命的一封。万同华很有理由怀疑蒋纯祖底忠实,她懂得他底可怕的热情。最初两个月,万同华心里是充满了可怕的感情,她常常深夜里开门出去,在田野里徘徊。她痛苦地怀念着她底蒋纯祖,同时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卑微。在这些日子里,那个从爱情退缩了回来的万同菁紧紧地守护着她。在这些日子里,万同菁对孙松鹤感到陌生,退缩了回来,觉得爱情只是和某一个陌生的男子的某种苦恼的关系:她不可能想像她会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接近起来。她和万同华说了这个,她觉得,只要懂得这个,万同华便不会再苦恼。万同华诚恳地愿意懂得这个,因为,那个热烈而美丽的蒋纯祖,那些热情的回忆,是已经粉碎了她底心。她愿意唤回她底失去了的冷静,从此消沉地过活;她愿意忘却这个恶梦,从此冷静地坐在炉边;她愿意不曾知道爱情,从此伴随着她底劳苦的母亲,直到最後的时日来临。
觉得自己卑微,觉得蒋纯祖是在勉强地爱着她--蒋纯祖底来信是使她比先前更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她向蒋纯祖写了两封简短的回信。她热爱蒋纯祖,像一个朴素而纯真的女子所能爱的那样;她惧怕蒋纯祖,像一个诚实的学生对他底光辉的导师所能惧怕的那样。她始终为蒋纯祖底心里的那种高超的、冷酷的东西而痛苦,这种东西使她迷恋他,这种东西也使她和他游离,是这种东西唤起了她底爱情来的,也是这种东西使她在某一段时间里逃开了他。她愿意觉得蒋纯祖是天真的、活泼的、聪明的小孩:这个小孩酣睡在她底心里。她愿意这样地向自己描写他,她愿意这样地感觉到他,因为她不愿意想到那个冷酷的英雄。她能够驯服这个小孩,正如一个母亲一样;她不能够驯服那个英雄,他威胁着她。她底强烈的自尊心使她不再写信给他。
在她底悬念、焦灼、回忆--在她底可怕的热情里,这个英雄就更凶地威胁着她。她是这样的爱着,只要想到她底爱人是过着和她底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就要感到痛苦;只要想到她底爱人,由於丰富的热情,已经献身於她所不知道的那一切,不再感觉到她了,她就要感到妒嫉。深夜里她在门前徘徊,她来往地走着,好像囚笼中的野兽,不停地想:「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朋友家里?是不是在戏院里?是不是在房间里?他底感觉是怎样?是不是忘记了我?」「是的,他忘记了我!」她回答。她看到了城市里的灿烂的灯光、奔驰的车马、妖冶的女人,这一切告诉她说,他忘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