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淑媛支着面颊,痛苦得颤抖,看着他。
「连你都这样说,何况别人!」她说,有眼泪,「难道我这个人真的没有同情?难道我这个人底心真的这样冷?就是看死去的哥哥份上,也应该--何况你底钱不是从爹爹那里来的!好,现在说我心冷,我蒋淑媛不算是人!」「爹爹那里来的?你们蒋家底自夸,固执!」王定和说,勉强地笑着。「帮助不帮助,看我愿意不愿意--但是你总不能推她到大门外面去!」
「我偏要!」蒋淑媛低声叫,继续流泪,嘴唇战栗着。「叫你不要自寻苦恼!」王定和缓和了下来,抽烟,笑着,「这算得什麽--在厂里给她安一个位置,翘一翘手指头的事情!」
「你们这些狠心的男人!她是我身上的人,我不能让里里外外这麽多人说闲话!」蒋淑媛气愤地说,站起来,揩眼泪,然後向外走,王定和明白她已经同意了。
「阿芳,吃饱了吗?--我找件衣服给你换换!」蒋淑媛走出来,容光焕发地笑着说,显出贤良的主妇的样子来。重要的是,这一切,在检讨了现实的利害之後,绝不是虚伪的。
「你说,你怎样来重庆的呀?」她坐下来,甜蜜地问。「娘死了,因为--」蒋秀芳说,显然她随时都困窘,不会说话。
「怎麽,可怜!」蒋淑媛叫,严肃地看着妹妹。「我前不久还想到--我料到--」蒋淑媛流泪,说。
蒋秀芳严肃地看着她。蒋秀芳感觉不到,这一切里面的那种现实利害的成份,但她不觉得这一切是亲切的。但她仍然衷心地感恩,因为她要求的并不多,面前的这一切,已经是意外的获得了。那个梦想领导她到这里来,但她从未想到它真的会实现;那个梦想,实际上是已经在辛辣的旅途中实现了。那个苏州,那些美丽的人们,是深藏在她底心中,不会被任何事物损坏了。
因为蒋淑媛没有再问到她底母亲,她就避免再说。她说她没有找到大姐;蒋淑媛告诉她说,大姐底家在夏天被炸毁了。
她迟钝地沉默着,觉得狼狈。
「我真记不起来了!长得这大!」蒋淑媛说,笑着。「你从前小学读毕业了没有?」
「没有--阿姐,我想找事做,就在厂里做都可以了!」蒋秀芳说,有了顽强的情绪,觉得面前的一切和先前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她是扰乱地笑着,但严肃,笨拙,而逼人。在她底拘束和迟笨里,透露了简单的严肃,和对命运的冷淡的认识。她这种表现鲜明地反映了目前的这种生活底现实利害,使蒋淑媛感到有罪。
「笑话!阿芳啊,你还是小孩子呢!」蒋淑媛大声说。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接着就有叫姑妈的动人的叫声。蒋秀芳站起来了。她未看清楚什麽,但她觉得有一种热烈的,甜美的东西从她底冰冷的心里升了起来。姑妈打皱的脸和花白的头出现在门口,後面跟着惊慌的,喘息的沈丽英,姑妈跌踬着,叫喊着,走了进来。
「儿啊,长得这麽大了啊,这麽多年--」姑妈哭,跑到蒋秀芳面前。
「姑--姑妈--我--」蒋秀芳哭,低下头来。「可怜你底苦命的妈--好女儿啊!」
怜悯和悲伤的激动产生了一种力量,老人底对过去的无限的追忆产生了一种力量,蒋秀芳在这里找到那个甜蜜的苏州和那些美丽的人们了。
她哭着,觉得被什麽甜蜜的力量支配着,像蒋家底女儿们过去曾经做过的,伏着这个姑妈底肩上尽情地大哭。「儿啊,要好好歇几天,积玉底衣服,你穿,她跟你拿来了!」姑妈说,「过几天再看--你底可怜的妈吃了那麽多的苦,不能再叫你吃了!儿啊!」
蒋淑媛,含着泪水,有罪地笑着。
然而,经过了几天,在实际的考虑之後,大家想到,除了暂时做工,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於是蒋秀芳到纱厂里去当练习生了。没有多久,大家注意到蒋秀芳把自己处理得异常好,除了有些忧郁。她住在工厂里较好的宿舍里--比起一般的住所来,仍然极坏--陆积玉时常去看她。她们缔结了一种友谊:在最初的痴忠的热情过去之後,便完全是实际的了。她们只是谈谈天,或者默默地对坐一下。像一切友谊一样,她们底友谊并不常常是生动的。--冬天的时候,陆积玉决定离家了。
到四川以後,陆积玉便非常的苦闷,她不能忍受她底家庭。这在最初是很简单的,就是,别的少女们都不受家庭底拘束和压迫,过着独立的,美好的生活,只有她,陆积玉一个人,是在黑暗中。在一切里面最可怕的,是家庭底贫穷--每天都悲伤,烦扰;每天都屈辱,做着苦重的工作。在武昌的时候,为了安慰受伤的母亲,她答应到家庭安定下来了以後再离家,现在家庭是安定了,陆明栋底逃跑所带来的创伤,是被掩藏住了;她,陆积玉,从小受着家庭底冤屈和痛苦,是到了脱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