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芳没有回答,显然没有听懂。
「你现在每天一班吗?你上不上机子?」
「我不上机子。」
「一个月多少钱?」
「够用。」她脸红了。「我也不想用钱。」她温顺地加上说。她重新有拘束。她们沉默很久。
「我真想不到你会跑出来!--但是很好,我觉得很好!」蒋纯祖说了掠头发,显然因这个妹妹底倔强和柔顺而有大的激动。「不过我觉得」,他看着这个妹妹,「不要相信这些哥哥姐姐!--你没有事的时候读一点书吗?」他问,兴奋的笑着。「她借给我。」蒋秀芳说,指陆积玉。
「什麽书?」
蒋秀芳直率地翻开被盖,拖出一本书来,那是巴金底小说《家》。
「啊!」蒋纯祖说,含着一种嘲弄笑着看着陆积玉。但立刻变得严肃了。
「好,我等下再来。我出去看看。」他说,走了出去。走到门口他想起来,七年以前,或许更远些,他在蒋淑媛底葡萄架下吻过这个陆积玉,向她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
蒋纯祖走出以後,她们沉默了一下。但一开始说话,便生动起来了。
「他什麽时候来的?」陆积玉问。
「刚来。我莫名其妙,他变了啊,是吗?」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大家不知道他为什麽甘心在乡下教小学,弄得那样穷!」陆积玉说,沉默,眼里有温柔的,明亮的光辉。她无声地笑了一笑,显然她想起了往昔,美丽的、诗意的往昔:所有的事情混淆在一起。
「你记得苏州底那个亭子吗?」她问。
「你是不是说,他和明栋打架,爹爹打他们?」蒋秀芳快乐地问,脸发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记得我多麽小啊!我记得淑华娘娘说:你们看呀,积玉有窗台那麽高了!--窗台那麽高,那一点小,多好玩!」她笑着指窗台--现在是这个窗台:「我一直记得我有窗台那麽高!」她笑出声音来。她底温柔的、青春的身体只有窗台那麽高,她觉得是愚蠢,可笑,然而幸福的。这一定表现了这个,因为蒋秀芳笑着向她底身体看了很久。
「我那时候比你矮。」蒋秀芳柔顺地说。
「你记得不记得他们用棍子打癞蛤蟆,把你吓哭了!」「我想想看!」蒋秀芳说,闭上眼睛:「记得,好像昨天哩!」她说。
她们重新沉默了。各人回忆着往昔,那不再是共同的。「你记不记得,我们住的,就是池子前面的那棵桂花树?」蒋秀芳小声问,严肃地看着她。
陆积玉严肃地点头。
「我来向你辞行。」陆积玉小声说,异样地笑了笑。「我明天就到重庆去,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她们底会计科去,她底叔叔在那里当主任。」她迅速地说。「晚上,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吃饭!」
「晚上我有班怎麽办?--你怎麽不早些告诉我?」蒋秀芳问。蒋秀芳觉得陆积玉并不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因此有些失望。她底失望使陆积玉感到愉快,显然陆积玉愿望着这样的效果。年轻的女子们随时有这种深刻的矜持,因为她们觉得生活是难受的,因为她们,为了将来的矜藉,惧怕现在的热情。她们希望怀念,希望纯洁的,悲伤的矜藉,惧怕现在的浓烈的热情和伴随着这些热情的难受的扰乱和痛苦。
所以陆积玉离别得非常冷淡;没有人知道她底激动。蒋秀芳有苦恼,觉得孤单--但不能够表现给朋友知道。她同样地有一种矜持,此外她耽心自己做错。她说,晚上有班,她不能够来;明天早晨她一定来送行。
蒋纯祖没有再到妹妹处来,他只匆促地到陆牧生家去了一趟。沈丽英留他住一夜,他不肯答应。他说,他在晚上以前要赶过江去,因为有一个朋友在等他。走出门,穿过田野的时候,他遇到了赶回家来的陆积玉。道路很狭窄,赤裸的,积水的田野上吹着冷风。陆积玉远远就看见了他,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得这样单薄。蒋纯祖注视着她,眼里有沉思的表情。在相隔只有一两步的时候,不知为什麽缘故,他们都突然地羞涩,慌张了起来。他们似乎都明白对方的情绪,他们都脸红。蒋纯祖不自然地笑着向陆积玉点头,陆积玉站下来给他让路。他们找不出一句话来说。陆积玉严肃地看着他。
蒋纯祖走了过去,不安地回过头来。陆积玉仍然在看着他。
「我走了!」他说,兴奋地笑了笑。
「不玩一会麽?」
「不。我要过江去,一个朋友在等我。」蒋纯祖特别诚恳地说,表示他对她绝不说谎。他迅速地走过吹着冷风的田野。「我们这样地会见,又这样地离别--在小的时候,我们不是这样的!」蒋纯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