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芳回答说,她想先去看姐姐。於是陆积玉领她去。陆积玉想到,为这个意外,她底祖母将要怎样惊动,凄凉,狂喜。陆积玉走过田边的小路,低声和小孩说话。纱厂底换班的女工们充塞在道路上,发出叫骂的声音来。蒋秀芳盼顾,觉得陌生,有些惊慌。她们走进了王定和底从地主底庄院改造起来的宽敞的,灯火明亮的住所。蒋秀芳站下了,陆积玉抱着女孩跑过院落。
蒋秀芳觉得自己底勇气完全消失了;她显明地觉得:一切是陌生的。她惊慌地看着院落这面的那个挂着黄色的窗帘的明亮的窗户,她听见有愉快的谈话声;她看见一个穿着短制服的肥胖的男孩跑过院落:她认出这是姐姐底儿子梨宝。这一切光亮,声音,和动作都不认识她,她恐惧地想到--这是第一次想到--她底来到将不被承认,因为她破坏了别人底安宁的,恬美的生活。
「但是,我喊她姐姐,她总要答应我!我对她那样好,对她那样好!」她痴呆地想。这时窗帘被拉开,露出蒋淑媛的胖脸来。
「是秀菊吗?秀菊!秀菊!」蒋淑媛喜悦地喊。显然她没有能懂陆积玉底话,因为那於她是不可能的。
「不是,是镇江姨姨底阿芳!是阿芳!」陆积玉焦灼地说。她迅速地跑出来,企图减轻她底朋友底痛苦;她深深地体会到这种痛苦。
「积玉!」蒋淑媛喊,走到外面,打开灯,王定和从另一房里走了出来。
於是蒋秀芳看见他们了;和这些熟悉的影像,和这种生活,她是离开了多年了。儿时的记忆,被唤醒了。她痴痴地向前走去,她底眼睛里面含着泪水。陆积玉严肃地看着她,好像护卫她,走在她旁边。
她惶乱地,屈辱地暴露在灯光之下:她心里的柔情消失,她觉得她扰乱了别人底生活,她望着蒋淑媛,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富贵的女人不可能再是她底姐姐。
「阿姐!」她喊,含着泪水站了下来。
肮脏的,衣裳破烂的,瘦削的蒋秀芳暴露在灯光下,蒋淑媛惊愕,长久的脸上有怀疑的表情。
「阿芳吗?」王定和以打抖的声音问;显然蒋淑媛底表情使他痛苦。
「我是,姐夫。」蒋秀芳说。
男孩从房里跑了出来。蒋淑媛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他,叫他走开。蒋淑媛看着陆积玉,沉思着。然後向蒋秀芳笑了一笑,要她进房,王定和牵着男孩最先走进房。
蒋秀芳跨了一步,迟疑着。她心里有了尖锐的痛苦,她觉得她像乞丐,她底衣袖是破的,脸上一定更难看。她开始厌恶自己,她随着蒋淑媛走进房。
蒋淑媛叫她坐下,但在这间这样舒适,这样华美的房间里,主要的,在这种陌生和冷淡的空气里,她不敢坐下。她企图补救:她觉得她底每一个动作都扰乱了别人底生活,她不应该再有动作。
蒋淑媛同情这个妹妹,或者说,这个逃亡的孤女,但渐渐地,她苦恼地考虑了起来:在她底蒋家底全部生活里,她从未牺牲过什麽,并且从未履行过她底义务;由於这种特殊的敏感,蒋秀芳底出现令她痛苦。实在说,她有极多的钱,可以帮助一百个蒋秀芳;但在金钱上面她最敏感,最容易痛苦:这似乎成了一种特殊的生理机能。因此,在全部的时间里,她只是考虑她自己,从她自己再想到道德的,或者面子的问题。这确实是最难处置的,为中国人所最恐惧的,面子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她应该怎样处置蒋秀芳,所以她觉得人生是苦恼的。养活她,使她读书或出嫁,是不可能的;由亲戚们大家来负担,是要引起非议的,「人言可畏」,生活是苦恼的,等等。
疑虑的表情出现在她底脸上,她有罪地笑着。她问蒋秀芳吃了饭没有,然後她叫佣人端进饭菜来。在蒋秀芳痛苦地吃饭的时候,她招丈夫走进後房。陆积玉怕家里等待,回去了,这使得蒋秀芳更痛苦,她不再感觉到饥饿,她吃了一点点,痴痴地望着窗帘。没有池塘,没有树,没有仁慈而美丽的--梦里的那些人,她只是荒唐地走了可怕的长途,现在不能再走了。
蒋淑媛招丈夫走进卧房,开始商谈。在这种生活里,一切现实的利害都在谈话里赤裸裸地陈列出来,爱情或类似的别的什麽,就是现实利害底协调。蒋淑媛愤怒地向丈夫说,她无论怎样做都不会讨好;接着她嫉恨地咒骂蒋少祖。王定和冷淡地、安静地、事务式地听着她。
「你应该,」王定和突然愤怒地说,「你应该在阿芳面前收敛一点!你这样什麽事都办不通!我多少次叫你中庸一点,中庸一点,中庸而温和--你自寻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