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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13)

作者:路翎

这样,那个後花园的美丽的梦想,就破灭了。走过街道,她注意到一切穷苦的,不幸的人,想到自己即刻就会和他们一样;由於这个,她又注意了那些漂亮的、有钱的人们。她想到,那些痛苦的人们,将能够同情她;她极其强烈地想到,只有做工的人,才配有饭吃,她,蒋秀芳,将像那些穷苦的人们一样,去做工。

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经历了那麽多的痛苦,已经明白了人生,绝不要流泪,尤其绝不要向别人流泪。她,蒋家的女儿,这样想的时候,眼眶有泪水。她是那样的饥饿,那样的失望。她想,她不应该向别人伸手乞讨,她应该去做工;只要做工,做工,做最苦的工--此外什麽也不要。那个花园的梦想本来就是暧昧的--所以,她,蒋秀芳,是现实的:她有这个地面上的最朴素,最坚固的力量。她已经没有了归路,这是很自然的。她现在明白了,彻底地明白了,在人间,除了为自己,为别人永无休止地做工以外,她不可能,也不希望得到别的。她到重庆来,不是为了别的什麽,而是为了能够自由地做工。因为在镇江,她只能替敌人和汉奸做工。

她在江边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搭船下乡。船到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她走过乡镇底街道。走出镇口的时候,她看见她底前面走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这个女子快乐地,有些痴傻地和怀里的美丽的女孩开玩笑,女孩说了什麽,并笑出尖锐的声音来。蒋秀芳听出是南京底口音。於是她追上去问路。这个女子是陆积玉。

在最初的一瞥里,她们经历到那种回忆的情绪:她们彼此觉得面熟。

「是的,是的,就在那底下!」陆积玉回答她,说,同时严肃地看着她。「--你找哪个呢?」

「蒋淑媛--她是我底姐姐。」

「那麽,你是?--你不认得我麽?」陆积玉兴奋地问,放下女孩来,牵着她。陆积玉嘴唇战栗了,她底面孔露出了大的严肃来。她认识了,她注视着衣裳破烂的,粗糙的,肮脏的蒋秀芳,这个阿芳,她们在往昔曾经一同游戏,并且凶恶地撕打。

「--你是阿玉?我从镇江逃出来,我底妈妈死了!」蒋秀芳说,有些羞怯,眼里有光辉:她苦楚地笑了一笑,在笑的时候轻微地叹息。这样,从失望中得救的慰藉,和重逢的快乐,就过去了。中国的妇女们,被各样的东西压抑着,没有力量表现得更多或得到更多。少女们随处都被拘束,特别在面对着大的严肃的现在,她们,蒋秀芳和陆积玉,在最初的瞬间觉得有亲切的、动人的情绪,隐即就拘束、不自然,互相觉得陌生。她们沉默着走下石坡。

她们心里汹涌着热情,在热情里她们有各样的痴想,因为她们都还年轻。这些幻想,要随着现实的生活稍稍地突进--从她们底父亲底生活突进,在热情消逝的年岁,保留着纯良的心,构成那种叫做人生底义务,或一个女子底义务的东西。陆积玉热烈地同情这个蒋秀芳,觉得她,蒋家底女儿,在别人底荣华富贵里,变成了可怜的孤女--在可怕的、渺茫的旷野上逃亡,狼狈而酸楚。陆积玉觉得她必须有所赠予;衣服和钱,友情和眼泪。但在她偷偷地再看蒋秀芳的时候,她觉得苦闷和惶惑:蒋秀芳是陌生的,冷淡而迟钝。

秋天的夜晚来临了,山沟里凝聚着烟雾,山坡下面,厂区底灯火热烈地闪耀着;田野里有呼叫声,蒋秀芳重新有痴想,或者是,热情的想像。是这热情领导着她从遥远的镇江逃奔出来的。在凄凉的路程上,她绝不怀疑这种热情底偶像,每天晚上她歇下来,想到离那个「後花园」,离那个池塘和那一株树,现在是又近一点了。她甜蜜地唤它们底名字,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绝不去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一切,比方饥饿、欺凌、遗弃、兴亡,她只是想着那个池塘和那棵树,以及她底仁慈的亲爱的哥哥和姐姐们。

到了重庆的时候,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底仁慈的哥哥姐姐们,突然变得冷淡。它们消失了。但现在,这一切又起来了,而且有了现实的情调和程序。她想姐姐们将怎样惊异而亲密地接待她,她将怎样地叙述一切,她们,这些哥哥姐姐们,将怎样为她底不幸的母亲流泪。这样想着,她忘记了陆积玉;她怀着可怕的热情走进厂区。她再也不能遏止这种热情了,她觉得她马上就要扑过去,向她底蒋家哭诉她底母亲了!

陆积玉低声喊她,显然陆积玉感到窘迫。

「他们就住在那个房子里!」陆积玉说,抱着小孩子,兴奋而不安:「你先到我们家去好不好?在那边!--我有衣服你换!」她说,脸红,羞愧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