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剧场,高韵底心情变化了。她忘记了刚才的那个热闹的场面了,她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她追求着悲伤的、美丽的告别。这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不幸的少女,这个少女和她底第一个爱人在这里极动人地告别了。但她心里又有实际的痛苦:只要走了几步路,现实是很容易推翻这种浪漫的心情的。所以她告诉自己说,她是自由的,她是属於她自己的,只要她认为是对的,她就应该坚定去执行。
在浪漫的心情之後,那种对这个奇异的局面的实际的渴望使她兴奋起来了。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沉默着,站着冷雨里。
「到你那里去麽?」高韵说。
蒋纯祖想说什麽,但改变了主意,转身迅速地走去。他心里有欢喜和痛苦:他从未想到他竟然能够胜利。现在他是赤裸着了,那一切防御,那一切傲慢的,浪漫地构造,在不会实现的时候,是无比的坚强的,但一接触到实际,就毁灭了。他反抗过了,现在他只是冷静地回忆着那些反抗,那些狂风暴雨,再无热情和力量了。那种浪漫主义是像屍体一样倒下来了--更可怕的是,他底色情和肉慾在实际的严肃的痛苦里面冷却了。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是最下流,最丑恶的。但他仍然做下去。他们叫开了门。他们走到房里,打开了灯,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都很冷淡。他们又没有力量改变这个局面。
蒋纯祖看见门边的地上有一封信,拾了起来。这是一个在上海认识的朋友来的:他们好久地断绝了信息,现在这个朋友从危急的武汉逃到了离重庆两百里的乡下。但蒋纯祖现在对这个意外的友谊毫无感动,他只是冷淡地想了一下。他长久地抓住纸头,假装看信:他底心从来没有如此冷酷过。
他体会到可怕的大的空虚。他想,他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半年了。他看了房间里的一切,但无感觉。他看着高韵。
於是他试着从这种空虚里挣扎起来。他觉得高韵是美丽的,她底眼睛是明媚的,她底丰满的胸膛和柔软的四肢是迷人的,他不可能失去她,但他即刻就要失去她,永远失去她!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没有比这更像梦境,也没有比这更现实的了。
他觉得痛苦、羞耻!他心里不再有丝毫的爱情,他明白高韵心里现在也决无爱情!事情现在是很简单了:他们只是被一种盲目的激情引导到这个实际的场合里来。他们坐着不动,不说话。在寂静中他们听到窗外的雨声。「现在是这样:」蒋纯祖想,「除了肉体底交换,别的没有可能--全是虚伪的!我们的确爱过,但现在不再相爱了!而我又是最下流的,没有意志决然分离!是的,你要跟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人生是凄凉而辛苦的--滚你妈的蛋!」他站了起来,含着轻蔑的笑容看着她。
「我跟你说--」他说,突然战栗而眩晕:「我厌恶我自己--你,你请回去吧!」
他实际上是希望高韵投身,他明白这个,所以他战栗而眩晕,高韵痛苦地站了起来,她懂得目前的这实际的一切,她诚恳地向他点头,眼里有泪水,异常痛苦地向外走。「站住!」失望的蒋纯祖喊。「我们怎样的糟蹋自己啊!」他想。
高韵站住,含着眼泪看着他。
「我们分别了,你懂得,我不勉强你,我所以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并不曾错误,我们不需要追究爱情,我知道你曾经爱我,但是你为什麽爱我这样一个下流的、无耻的人?」蒋纯祖说,带着冷酷的兴奋。高韵默默地流泪了。「我们分别了,这里是半年的时间,半年的生活,永远不能挽救的错失和毁灭!--我--不会活得多久了!」他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陷入虚伪了。高韵坐了下来,啜泣着。「我们将来怎样,都不能知道!」他愤怒地说,企图攻击虚伪,「你已经走进了这个金碧辉煌,前进革命,但又卖身投靠,荒淫无耻的圈子!你想像你底工作是严肃的--我不想惊醒,也不可能惊醒你底好梦!刚才你底那位有名的爱人说我是野蛮无知的封建余孽,我永远记得,我要一生复仇!我不想功名富贵,我只求--在临到我底死的时候,我怎样好好地去死!你永不能懂得时间底残酷无情,因为你年轻而美丽,只要活三十岁!我曾经用封建余孽的道学思想欺骗过自己!曾经做浪漫的梦,曾经又用家庭和结婚来欺骗自己,有这一点上,我感激你--但是我现在撕破了,这一切!今天我想和你说的话就是这些,明天我就离开重庆,是的,明天!」他停顿,向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但是我丝毫不隐瞒你,我要你来,因为我仍然--爱你,是的,我要你底身体!」他冷酷地说。他说得眼前爆发了烟火。他觉得,撕破了一切,他底意志无比的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