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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04)

作者:路翎

她站着不动,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请你随我来。」他凶恶地说。

「你这是干什麽?」剧作家愤怒地问:「你贵姓?」

「我没有姓名--我--我预备结束我底荒淫无耻的生活,让你继续我!」蒋纯祖凶恶地说。「跟我来!」他向高韵说。

他明白他胜利了,他心里有大的快乐,他转身向外走。高韵不觉地跟随着他。

「你到哪里去?」剧作家追到门外,叫。显然的,处在这种奇怪的地位上,和一个青年这样斗争,对於他,是一件痛苦的羞辱。

「不要管我!」高韵痛苦地说。

「无论如何--」剧作家跑过广场,「小韵,无论如何不要受他底欺骗,他这种青年是野蛮无知的呀!」他向高韵叫,他抓住了高韵手臂。

蒋纯祖站在冷雨里,听见了他底话,但轻蔑地沉默着。「这种青年是封建余孽,你为他已经牺牲了那麽多!」剧作家焦急地叫。

「放--开--我!」高韵痛苦地说。「我几分钟就来!」她说,脱开他,向空场走去。

蒋纯祖在恶劣的激情中胜利了!在今天上午,他觉得他必须向高韵解剖他自己,请求她原谅,在彩排结束的时候,他有发疯般的心境,他因发疯而麻木,他要最後一次地攫得高韵。在他迎着高韵走去的那个瞬间,他觉得一切全明白了,他必须揭破一切虚伪,然後离去。但在高韵随着他走来的现在,他又起了变化。他严肃地意识到这个变化。他觉得不能控制了,他觉得,假如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的话,他就必定会再度陷入可耻而可怖的黑暗里面去。人们认为它是美丽的诗人,他,蒋纯祖无限地渴望着的这种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了,而且是这样强烈地痛苦。

「做一次牺牲,你!你从来没有牺牲过,那麽现在重要的是:做一次牺牲,这是生死存亡!」他想,在冷雨里走过黑暗的小径。他明白情形是怎样的严重了,他觉得他已经发狂了。他突然觉得他底周围有狂风暴雨;他先前觉得这周围是阴凉而静止的。他觉得各处有奇异的光亮和灼热的阴流;他觉得他底自己在突然间充满了整个的世界,他觉得有可怕的力量在压迫他和崩裂他,他要喊叫出来。在这种疯狂的热情里,他突然把他底过去抛弃了,并把他底未来毁坏了:他要求人间底一切做他底热情底牺牲,和他一同牺牲。在狂乱里有色情的、肉慾的感觉,有浪漫的激情底急流。他第一次和这种浪漫的激情斗争,这是这个时代所赋予的,他感觉到了它底虚伪。他底理智底呼号微弱,又兴奋起来,他呼号自己做一次牺牲。他几乎明白了这一点:就是,他所以如此发狂,只是因为还有各种力量妨碍他最後一次地得到高韵。他走过空场,在音乐室底黑暗的门前站下了。他转身,剧场里的灯光在冷雨中照耀着,各处的水塘发亮,高韵悄悄地向他走来。他用全部的力量凝视剧场底灯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他等待高韵走近:他不能做一次牺牲,他要把高韵带到他底床上去,他要尝一尝这种奇异的痛苦和欢乐,他相信唯有这种痛苦和欢乐才能向他启示他底出路--浪漫的激情胜利了,一切便是如此的简单。

他告诉自己,不要想到明白,他告诉自己,假如他尝到了这种痛苦的蜜,他就立刻去死。

「做一次牺牲!只是一次!明天依然是白天的工作,另外有无穷的生活--不,不!这是我底生活!」他想,高韵在他面前站下了。

他沉默着。他有了安静。他感到了深夜的凉风和冷雨:屋檐在滴水,发出清晰的声音。他突然感到这一切是无比的美丽,生活是无比的美丽。

他要把这个风骚的,然而有一点点纯朴的女子带到他底床上去,那是一张神圣的床。明天他就死去,或者远离;明天,舞台底幔幕分开了,露出美丽的灯光和色采,高韵唱着歌走出来,向观众奉献这个时代底严肃的热情,奉献她底初出茅庐的风骚,并奉献他,蒋纯祖底壮丽的,悲凉的痛苦。--他感到生活是无比的美丽。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在这个基础上生活着的,这个时代虚荣的世界和悲凉的世界,现在这一切到了最高点了。

他现在安静了,他现在带着大的痛苦执行着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但人底生活不是孤立的,人类从远古生活到现在,创造了生活底庄严,在各个时代以各样的方式体现。虽然蒋纯祖此刻仍然觉得生活是盲目的和孤立的,这种庄严却在他底痛苦的执行里面透露了出来。

高韵是很单纯的,在现在她觉得很痛苦。她觉得她对蒋纯祖有罪;不管她所接受的观念如何,她觉得她对蒋纯祖仍然有义务。在她,并不是爱情消逝了,而是爱情被痛苦吓退:她底生活领导着她向另外的方向走去了。人们说,爱情不存在,便不能勉强,但人们从来不知道爱是否存在:金钱和虚荣是存在的,并且肉慾是永远存在的。在复杂的局面里,另外的一切都存在,只是爱情不存在:另外的一切证明了,或者虚构了爱情,如此而已。因此,在现在的时代,除却了生活和工作底艰苦的缔结,人们只能说:我在这一分钟是确然变着。而造成了这一分钟的,或者是偶然的快乐,或者是这个时代那种永劫的浪漫观念。高韵在走出剧场以後,就在痛苦中爱着了,这是由於责任的观念,从责任的情绪产生了美丽的自我感激。并且这个时代有浪漫的观念。或者一直是如此的,就是,她感动地想,她爱过蒋纯祖,现在她应该和他永远告别。她觉得这个告别是动人而美丽的,将给她底生涯带来悲伤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