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近来很颓唐,对吗?你是很消沉吗?」张正华在兴奋里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是的,我在这里!」他大声叫,回答台上的喊声。他在感动中走近来和蒋纯祖握手,他脸上有诚恳的、难受的表情。在兴奋中人们表达得自然而亲切。「我是你底朋友,我知道,你看我,我们年轻,不要为恋爱烦恼!」他底表情说。蒋纯祖一点都不懂得他底情形,不解他为什麽如此,惊异地看着他。张正华披着上衣向台上跑去,蒋纯祖唇边有了苦笑。这时後台已经充满了人:观众和演员差不多全拥到後台上来了。但蒋纯祖对周围没有感觉,他是麻木的。高韵从更衣室里跑了出来,坐下,把镜子拉到面前,轻轻地,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她并不即刻就卸装,她向镜子快乐地笑了一笑,然後抬头,生动地和那位有名的诗人说话。在说话中间她不停地照镜子。她显然没有看到蒋纯祖,或假装没有看到。
蒋纯祖注意到,那位诗人扶着手杖,异常洒脱地盼顾着,不停地说话,向一切人说话。他是这个花环里面的最出色的花朵。蒋纯祖看到一位女演员含着眼泪冲了出去;蒋纯祖冷淡地想,她是和导演吵了架。蒋纯祖看到那位剧作家走到诗人身边来了:谈话和谐变得更生动。但蒋纯祖是麻木的,不感觉到这一切。这时有人推他,向他要椅子,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有些羞愧,走到壁前去。王桂英和另外的几个人一路走了进来,王桂英向他点头,他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场面更热烈,更生动,蒋纯祖更阴冷,更麻木。
「我们底小高演得多麽好呀!」王桂英大声说。走向那些艺术家。
高韵抬头,绚烂地笑了。她严肃地向镜子看了一下,又笑了。然後她噘嘴。
「希望批评!--我第三幕差不多忘了一大段!」高韵说。「没有,没有,很好!」诗人说。
那位剧作家向诗人痛快地笑了一笑,抬起手来弹烟灰。「这是我们底收获!这是我们戏剧界底新人,希望你--指教这麽一下子!」他摆头,说。然後他向高韵微笑。「喂,喂,请把凡士林拿来!」高韵说,站了起来,於是就不再坐下去了。她因拿不到凡士林而娇柔地跳跃起来,并且发出呻唤。大家向她发笑。
「我要写一个戏,热情的,像暴风雨一般的,让高小姐做主角!」诗人大声说。
「这个意思好极了!我们丢掉上海,却得到这麽大的收获了,你觉得如何?」剧作家向王桂英说,她在和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低声谈话。」我今天晚上的感想真多,首先是钱的问题,其次是观众的问题!」剧作家笑着向诗人说。
接着剧作家大声笑了起来。但蒋纯祖觉得这笑声是丑恶的、虚伪的。蒋纯祖首先是妒嫉,其次是惊醒了大的仇恨。他觉得这种仇恨是由於民族底猛烈的命运和人民底痛苦的牺牲;他在此刻突然地想到了,并感到了在旷野中流徙着,在火焰中搏击着的无数的人们。他确信自己不是虚伪的,他想到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他好久没有想到他们了。「他们会同意我的!」特别因为对眼前的一切的仇恨的缘故,他温柔地想。紧张的颤栗突然和缓了,好像是从他底肉体底某一部分的运动,出现了这种温柔的、亲切的、明确的情形:他意识到,这种情况,是可以用肉体来表现的。同时好像在他面前爆发了巨大的轰响;眼睛的一切显得遥远了。在远处的灯光里有高韵底模糊的笑脸,他觉得得到了自由。
人们逐渐散去了。剧作家还留着,显然他在等待高韵。对於蒋纯祖,现在一切明确了,他痛恨地想到了这些人--连他自己在内--底荒淫和无耻。他问自己,现在他应该怎样做,走开呢还是找高韵谈话。他有些犹豫。--剧作家和高韵向他这边走来。
高韵看见了他。他们底脸上同时有了同样的不痛快的笑容。剧作家怀疑地看着他,这个眼光增加了他底勇气;因为,无论怎样软弱和惶惑,他总是骄傲的男子。
蒋纯祖现在的思想是,他明白他自己和这一切人底荒淫无耻,他憎恶这个,所以他有表现自己的崇高的权利;他必须揭破这种荒淫无耻,必须和高韵说话,最後,他必须结束这痛苦的、可怕的一切,愈快愈好地奔到荒凉的旷野里去。他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可怕的艰辛,他好像在抽搐着,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使高韵立刻就服从站下了。「我和你说几句话!」他单调地说。他停了一下,异常轻蔑地看了那位剧作家一眼。在他底这种表现里,在他底这种直到最後才有的力量里,高韵不可能反抗;她并且觉得她的确有和蒋纯祖说几句的需要,她心里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