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和所走的,是一条严肃的道路。在那些放荡的日子里,和那种感伤的诗歌同时,他心里常常有理想的热情;他曾经信奉过西欧,并短促地接近过基督教。他底外表慎重而冷淡,在他底周围,没有人知道他底心灵底历史。他底教条是:永不接近官僚。
现在他颓唐下来了。他不信任中国能够从事这样的战争,他不信任中国能有出路。经过了那些风险,经历了这种失望,他底热情消失了。他承认他只是为了赚钱才工作:为了他底老年,他必须赚更多的钱。现在确切地信奉起家庭伦常和中国底一切固有道德来了。他只是自己信奉;他很明白要在目前的社会里实现这个,是完全不可能的。
蒋淑媛崇拜他;他底这一切开始给蒋淑缓带来了和谐的快乐。肥胖的、喜欢排场的、小气的蒋淑媛,她底终生的理想是享福:这个社会底最高的善。离开南京的时候她异常悲痛;现在,重新安定了下来,她是,照她自己底说法,想透了人生了。中国底中上层社会的妇女,带着旧家庭的情操,在她们底一切建设里,有着一种中庸的气度:她们不过於奢华,也不过於清淡。蒋淑缓想透了人生之後,比从前稍微享受得多一点了;从前她是出名的吝啬。
有很多人在这一次的战争里想透了他们底人生了。陆牧生向大家说,他以後绝不在政府机关做事。大家因广州和武汉底沦陷而有阴郁的,同时又是兴奋的心情。傅蒲生,在他底朋友们里面被称为坏消息专家:重要的是这些坏消息常常是令人愉快的。在这个社会阶层里,悲观主义是那样的一种愉快的调剂品。
大家是在王伦家里会见的。王伦和蒋秀菊到重庆才只四天;王伦请大家,主要的是请王定和吃饭。王伦觉得,在亲戚里面,王定和是和蒋少祖同样重要的。但今天蒋少祖没有来。蒋秀菊向他说了亲戚间的争吵的故事,他觉得异常遗憾。
从结婚到现在,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年轻的夫妇,在他们底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里面,是很难确切,并老练起来的;蒋秀菊就是如此。她装作老练,但谁都看得出她底羞怯和不安来;她常常觉得别人把他们底一切秘密都看透了。王伦底情形则和她相反。他愉快地采撷了这个社会底果实,就是说,他愉快地觉得这个社会底家庭制度是最善的理想;他毫不否认,这种家庭制度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保障了男子们底优越的权利。他随处表现蒋秀菊是他底妻子,就是说,是这个社会规定给他的,和他相爱的,他底美丽的奴隶。他好像生来就懂得怎样在这个社会里做丈夫,他显得胜任而愉快。他是这样的自信,以致於蒋秀菊不敢向他表白她底在这一方面的苦恼。
他底进入外交界的希望快要实现了。他亟於接近王定和,因为他觉得外交官应该接近工业界,他觉得中国底前途是异常光明的,广州和武汉的沦陷不曾影响到他底愉快的心境。所以,当这些人发表了他们底悲观,表露了他们底无望的时候--当生活底沉重和痛苦在他底眼前暴露了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吃惊了;虽然他原先就知道这一切。
这个他所欢迎的社会这样沉重地冲到他底愉快的房间里来。大家谈到蒋少祖,王定和不满地沉默着。为了打断这个谈话,王定和向傅蒲生问起了傅锺芬底事。事情是这样的:在武汉的时候,傅锺芬从家里逃走了,半个月後又逃了回来。傅锺芬无论如何不肯说她在外面遇到了一些什麽事。傅蒲生偷拆了她底信,发现了一些恋爱的纠纷。今天早晨,发现了父亲在偷看她底信,她击碎了所有的茶杯。傅蒲生无力压制女儿;蒋淑珍和女儿争持,到了可怕的程度:她病了。傅蒲生当时觉得很痛苦,但立刻就有了奇特的好心情;他忽然觉得事情根本是不值得闹的,他向蒋淑珍和傅锺芬同样地赔了罪。「女孩子呀!女孩子呀!」他说,好像有些羞耻,但欢欣地笑着。「你想想,哪个女孩子不谈恋爱!否则就不成其为女孩子了!在这一点,我是乐观的--嫁了就算了!」他特别亲密地向大家说。显然的,在这种狡诈的欢迎里,傅蒲生掩饰了他底弱点。
「你当她会又跑掉的!」王定和简单地说。
「笑话--还要你们帮忙这门亲事呀!」傅蒲生说,狡猾地、和善地笑着,希望大家原谅他;」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於是他亲热地谈到,他要做生意;跑仰光。
「但是我听说政府统制得很紧:仰光要运军火。」王伦严肃地说。
「算了吧,老兄,什麽政府!」陆牧生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