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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302)

作者:路翎

高韵和这位剧作家的关系显明了,蒋纯祖落到极难堪的地位里去。但由於仇恨的缘故,他反而显得极勇敢。以前他是隐晦的,现在他却带着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在剧场里横冲直撞了。年轻的人们底这种把自己膨胀到极致的、大无畏的态度,是常常要被整个的社会厌恶的,但他们是有着多麽痛苦的理由。蒋纯祖在别人眼中成了可怜的人,他的确是毫无自知的,可怜的傻瓜;但他自己常常是多麽兴奋。在这种圈子里,恋爱底变化是平常的事,并且常常是发生得异常迅速的,有的就用打架来对付,多半的是用淡漠的,甚至是友谊的态度来对付,大家确信这是自由主义底最良好的风度。蒋纯祖先前曾信仰过这个,但当事情轮到他的时候,他却觉得这是虚伪的。他觉得,对人生如此的不严肃,他不能容忍:这一方面的惶惑在那种极度的自我膨胀里消失了。他不曾即刻就注意到,在这里支持着他的,主要的是他先前所竭力摆脱的阴冷的、羞耻的、痛苦而严肃的感情,这种感情无疑地是来自往昔的生活。

他在混乱的痛苦中努力地检讨自己,他心里突然有严肃,他觉得他必需和高韵再谈一次话:仅仅是谈一次话,此外绝不做什麽。他相信,假若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胜利了,那麽他便能够挣扎起来了。他相信这是极重要的,绝对的,生死存亡的事情:热情的人们在人生底每一个关头上总是这样相信着,特别是年轻的人们,有时相信到了迷信的程度。有了这样的自觉,蒋纯祖觉得他底生死存亡的瞬间来临了,这种热情是可怕的,这给那种明晰的,冰冷的清醒打开了门。蒋纯祖此刻除了这种绝对的热情以外什麽也不能看到。事实是,他底一半已经进入这种冰冷的清醒了,而另一半,则在企图夺回高韵,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占有她。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剧团底小剧场去。他去的时候小剧场里挤满了人,各处有谈话声,彩排刚刚开始。他坐了一下,在他底可怕的热情里焦灼起来,离开了剧场。天在落雨,他在街上乱跑;他喝了酒,跑遍了半个重庆。当他湿淋淋地回到剧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第四幕正在结束。台上底声音很嘹亮,场里很沉静,烟雾笼罩着。他在後边站了下来,他发觉场里的沉静是由於疲乏:夜很深了,五个钟点面对着强烈的灯光和色彩,这些欣赏者,这些名流和作家被台上的兴奋的运动引导到疲劳的、甜畅的、模糊的,梦境般的感觉里面去了。这种一致的梦境升到最高点了,台上的灯光显得特别的灿烂,蒋纯祖心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和平,他突然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尊敬。他想到,外面是落雨的凄凉的夜。於是目前的这种沉醉特别地富有诗意,他觉得人生美丽。这种感觉是特别的真实。高韵,剧本里面的因革命和恋爱而反抗专制的家庭的坚强的姑娘,出场了。布景是江南的平原。远景是绿色的丘陵,太阳正在下落;前景是一座古老的牌坊,这位坚强的姑娘底勇敢的爱人,游击队底领袖,站在牌坊左边的树下。

蒋纯祖紧张起来。目前的这一切,他在这个生活里所处的位置,以及他底雄心和梦想,造成了无比灿烂的幻象。不管他怎样痛苦,这一切形成了虚荣世界底顶点,他陶醉了。在幻想中,他不再感觉到他底实际地位。这是一种最华丽的心情,它底深处藏着悲凉的雄心。他只在书本里见过这一切,现在他实现了这一切。一首美丽的诗底内容是这样的,或者是,伟大的莫扎尔特底生涯是这样的。爱人、舞台、音乐、社会底迫害、天才和雄心--蒋纯祖有短促的陶醉。

但接着他有可怖的痛苦。梦想的确是辉煌的,但他已失去了一切,他将怎样呢?在他底贴在额上的,潮湿的头发下,他底眼睛燃烧着。游击队底战士们在台上出现了,高韵跳到石头上去,举起双手来。台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天幕上出现了热烈的红光,高韵在人群中间站在高处,显出了美丽的,庄严的身影。蒋纯祖迅速地向这个美丽的身影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有了希望,疾速地向後台走去。

他要获得她。他相信是最後的了。後台寂静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台上爆发了雄壮的歌声,歌声没有完结,场里发出了兴奋的喧嚣。最先跑到後台来的是张正华:他是游击队员,他拿着一把大刀。他在奔跑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显然他异常快乐。

「怎麽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看了吗?」他大声问,迅速地在桌上抓了纸头擦脸,同时脱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