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导演,是在一切东西里面,喜爱着美丽的,女性的感情的。在艺术上,他是反对写实主义的。他说他基本上是浪漫主义,他愿意尝试一点点立体主义和印象主义--人们不知道他究竟指什麽。他说,在中国这种改革是艰难的,因为艺术底统治的理论太机械,因为某些人愚蠢地否定情感,最後,因为观众没有高尚的欣赏力。他是在美国学了这些来的。他常常提到美国,某一次的哈姆雷特底演出,在这次演出里,他底平生唯一的导师亲自担任了那位装疯的丹麦王子,下台以後意外地请他用中国艺术底观点批评。他战战兢兢地批评了,然而被激赏了,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这个。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听着张正华底话,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他。最後他严肃的看着张正华,给了明确的回答。「你底意见很好,很好!但是一种大气魄的艺术,是不容许一切乾枯的东西的!」他说。
张正华觉得他底回答与自己底问题无关,看着他。「是这样的!」他在台上蹲下来,亲密地做手势,「色彩和印象要重复、重复、重复,造成最高的艺术效果--好像梦境!」他说,温柔地笑了一笑。
主要的因为他底亲密和温柔,张正华了解了,同意了,并且快乐了:他觉得他是被指出他底愉快的疏忽来了。他说他非常感谢这个启示--他底先前的那种观点,是从蒋纯祖得到启示的:蒋纯祖反对这种奢华的手法,主要的,反对这位导演--严肃地走了开去,开始调颜料。立刻他便把这个对话向女演员们传播了:他异常钦佩这位导演。
但蒋纯祖猛烈地向他攻击。他说浮华、梦境、是跳舞场,不是艺术;导演可怜到卖弄灯光,正如女演员可怜到卖弄风情。蒋纯祖攻击印象主义,说它是没落的东西;也说这种倾向是水肿病,真的,伟大的艺术必须明确、亲切、热情,深刻,必须是从内部发出的。兴奋、疯狂、以致於华丽、神秘,必须从内部底痛苦的渴望爆发。他说:哈姆雷特是如此,田园交响乐也如此。
他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而简单地表达过他底艺术见解。以前他觉得一切是痛苦的,混乱的,--就在这种痛苦里,他得到了启示,现在他突然地说了出来,他感到过去的问题都弄明白了。
张正华虽然觉得困难。但他相信导演是对的。他企图调和两种说法。最後他认为戏剧是集体的艺术,一切技术的、外部的效果是必需的。
张正华向导演提到了蒋纯祖底见解,导演轻蔑地笑了一笑。差不多是这样的:每一个导演都带来一种理论,於是这种理论便短时间地在演员们里面统治着。演员们什麽都接受,因为多一种理论,便多一点快乐。随即史坦尼体系流行起来了。蒋纯祖在某一天看到,王桂英从音乐室走了出来,挽住了一位剧作家底手臂,和他一路向外走,用异常柔媚的声音问他;史坦尼是什麽?蒋纯祖不知为什麽感到羞耻。蒋纯祖被指定在演出里面做卖票的工作。他很不满意,但觉得有事做总比没有事做好。在这次的演出里,这个剧团企图压倒另一个剧团,因为後者在相同的时间要上演另一个戏,「阵容同样的整齐」。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大家充满了妒嫉心,但大家认为这是艺术工作上的良好的竞争。这种竞争是,一个剧作家压倒另一个剧作家,一个明星压倒另一个明星,或两个联合起来压倒了一个。那些市侩的文豪,诗人掮客,在这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喇叭,表扬戏剧界底空前的大团结。高韵在这次的演出里担任了重要的角色:她虚心,严肃、下了很多的苦功。蒋纯祖时常看见她对着镜子偷偷地揣摩一个表情:她觉得最困难的是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蒋纯祖觉得痛苦。她和一位剧作家底情感逐渐地密切起来了。蒋纯祖在演出前两个星期向她说,他准备离开了。高韵明白他为什麽要这样说,有了沉痛的、柔弱的表情,好像说:「怎麽办呢?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上演前四天,她和这位剧作家底关系明显了,於是蒋纯祖永远记得她底这个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这是最後的真诚和最後的爱情。在这个表情里,她眼里有温柔的、凄凉的光辉;蒋纯祖觉得自己是整个地爱她,完全纯洁地爱她,他几乎是第一次对她有这种爱情,蒋纯祖没有力量告诉她,她在舞台上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真诚和感动,她不应该相信镜子里面的用女性的媚态做出来的表情。这样想的时候,蒋纯祖明白她和他是分离了。但他底热情绝不屈服,它可怕地燃烧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底一切,并且很切实地感到了自己底最後的力量和出路,但他不能征服这种热情:他鼓励它燃烧。他暴乱地强迫高韵,到了使高韵觉得恐怖的程度。在这几天里,他清楚地觉得一切都崩溃了,他是毁灭了;在发疯的心情里他很冷酷地观察着,并且欣赏着这种崩溃,他对自己再无一点点怜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