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了下来。他记得,他并未想过这些话。现在他说出来了,於是他第一次把他的处境痛快地弄明白了。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蒙瞳着,苦闷着,不能对他们底环境说一句话,并且不能有明确的思想,但由於内部的力量,他们冲出来,说出来了;於是他们自己愉快地感到惊异。
於是他,蒋纯祖,踌躇满志了。在这一篇雄辩的演说里,他提高自己到一个光明的顶点;在交谊底假面下,他擂下憎恶的冰雹去;在狡诈的真诚里,他心里有温柔。他是光荣的胜利者了。但没有多久,他心里便出现了可怖的痛苦。
因为同情已经转移到蒋纯祖身上去,王颖痛苦,并且愤怒:他仇恶一切人,他颤栗着。他不能构成任何观念,不能即刻就说话。胡林看着他。胡林预备说话,一个女同志站了起来。
这位女同志是温婉,和平,而严肃。她同情斗争底双方,她觉得他们都不应该说得这样偏激;她,在女性的优美的感觉上,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和同志;她觉得掀起了这麽大的仇恶,暴露了这麽多的痛苦--把人间底最深切的情操如此轻率地暴露了出来,是可怕的事。她充满了正义感,站了起来。「我不会说话。」她说,带着一种严肃而柔弱的表现,「我希望大家不要把问题看得这样严重--我觉得大家应该互相理解,团结起来。」她说,犹豫了一下,她坐了下去。张正华接着站了起来。
蒋纯祖,觉得再没有什麽可辩驳的了,不注意张正华,但严肃地看着这位女同志。
张正华希望补救,被事情底发展刺激起一种严肃的感动来,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做一种和解。但目前的这种形势,使他在说话开始以後仍然倾向於王颖。而因为原来的那种严肃的感动的缘故,他觉得他是公正的。他开始觉得这些争论都是不重要的,他努力说明它们是不重要的,认为这样便可以打消了蒋纯祖,而得到胜利的和解。事情严重了起来,那个庄严的力量底冲击,那种心灵底激荡,超出了他,张正华底兴味底范围;他不再觉得这些争论有什麽意义,所以他心里有严肃的感动。他是和平的人: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地磨练了他的。
他丝毫未注意那位女同志底话,使那位女同志底自尊心受到严重的苦恼。
「我觉得蒋纯祖同志底话也有理由的:一件事情,总有理由的。」他说,带着他所惯有的那种迟钝的,粗蠢的严肃态度。显然他觉得他说出了真理。「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我们要服从什麽--不错,我们都是小布尔乔亚,但是这里有前进与落後之分,演说底本领,不能辩护的。不错,王颖同志也有缺点,一个人总有缺点,但客观上王颖同志是对的--那麽,我希望在这里告一个段落!」他说,坐了下去。他非常稳重地坐了下去,以男性的,自信的,明亮的眼光看大家,好像那些对自己底发言,或者仅仅是发音感到满足的不会说话的农人一般。
王颖对他感到不满,甚至仇恨。
「我要请蒋纯祖同志指出来,究竟怎样才是接近民众!」王颖以愤怒的声音说,提出了最使他痛心,而又最能够辩护的一点。「接近总比不接近的好!孙中山先生革命了四十年,才懂得唤起民众,由此可见,蒋纯祖同志在这里表现了取消主义的,极其反动的倾向!蒋纯祖同志侮蔑革命,不管他主观意志上如何,客观上他必然要反革命!」他说。蒋纯祖已经有了那种朦胧的,锋利的痛苦,这句话使他颤栗。「我们底革命要坚强起来。我们要清算这些内部底敌人,这些渣滓!我们现在,凭着窗外的暴风雨作证,要开始彻底地清算!」他凶猛地说,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冷笑着看着他。那种痛苦突然发生,在看着那位女同志的时候,好像得到了一种启示,这种痛苦更强。他迷晕,不再感到别人底攻击,不再感到场内的紧张的空气。在这种迷晕里面;王颖底那句话使他颤栗。不是由於王颖底攻击--这对他现在已毫不重要了--而是由於这句话,这句话如猛烈闪光,使他颤栗:这是他底青春里的最深刻的颤栗。
他看见别人站起来,又坐下去了:他简直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麽。他知道他们在说什麽。
「我向主席提议,」胡林大声说,捧着他底纸张,「已经明显地发生的事实是,有几位同志要从内部分裂我们底团体:他们要另外组织座谈会,这是机会主义底阴谋!而蒋纯祖同志,是这个阴谋底领导者--我仍旧称你为同志!」他向蒋纯祖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