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场底短促的沉默里,他想再站起来说话。他感觉不到,因他所愉快地丢失的那件衣服,蒋纯祖已经把他往昔的密友,看成了最大的敌人。王颖说话了,使他丢失了机会。王颖努力使这一幕依照次序进行,他们要痛快地击碎蒋纯祖。蒋纯祖底起立刺激了这个兴味。在这个瞬间,先下手是必要的。於是,这个时代底那种青春的,庄严的力量,就在这个课室里猛烈地激荡起来:它最後把一切都暴露了。雷雨在窗外进行着。
常常是这样的:在理论的分析之後,跟随着煽动。在理智的公式里面变得枯燥,而内心又有着激情底风险的年轻人,他们底理论,常常是最有力的。他们看不见这种激情底风险,於是这种风险暂时之间与他们有利。他们迅速地把自己提得和那些理智的公式并肩了。
在发言次序底要求下,王颖开始发言,蒋纯祖含着痛苦的冷笑坐了下来。他偶然地注意到,从他底右边,射过来一对女性底怜悯的目光。他底眼睛潮湿了。他感激这位女同志。他转过头去,凝视窗外的猛烈的雷雨。
「首先要说的,是蒋纯祖同志,在工作和生活里面,表现了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根深蒂固的毒素,并且把这种毒素散布到各方面来!」王颖严肃地、猛烈地大声说。他看了桌上的簿子一眼--虽然什麽也没有看见。显然,对於这些话,他是极其熟稔的--他差不多不再感到它们底意义了,「这种小布尔乔亚是在於他们有小小的一点才能,充满幻想,不能过新的集团生活。这种个人主义是从旧社会底最黑暗的地方来的,由此可见,在革命阵营里,他们是破坏者。这种个人主义是被黑暗骄纵惯了的,由此可见,他们底任务是散布毒素!蒋纯祖同志骄傲着自己底一点点才能,甘心对理论的领导无知!蒋纯祖同志是个人主义底典型,我们要当作典型来批判!社会发展底法则和革命底进展,每一次总证明了这种真理!」王颖说,抬起他底细瘦的手臂来。在这里,他就不在意到自己底那些幻梦了;这差不多是每一个人都如此的。在这里,不是理智,而是人类底相互间的仇恶起着领导作用;而这种无限地,野蛮地扩张着的仇恶,是从这个黑暗的社会里面来的。「蒋纯祖同志以恋爱妨碍工作!而对於恋爱,又缺乏严肃的态度!」王颖以尖细的声音说,看着蒋纯祖。他确信在他底这个猛烈的力量之下,蒋纯祖是倒下去了。好像人们以大力推倒了堵壁一样,他心里有大的快感。「是的,这样,看他怎样表演吧,看他哭吧!」王颖想。
蒋纯祖含着愤怒的冷笑站了起来,看王颖:在这个注视里有快乐。
「请王颖同志举一个例:怎样妨碍了工作?」他低声说;他底声音打抖。
王颖沉默了一下,显然有点困窘。他拿起记事簿来看了一下。
「比方,在夔府的时候,你和高韵同志逃避了座谈会,而到山上去唱歌。」他说,「其实是无需举例的!」他加上说,因为提到高韵,他突然有些羞恼。
「是的!」蒋纯祖说,有了困窘;心里有颓唐。「大家看着我。把一切暴露出来:我应该怎样?」他想。「我赞成王颖同志底话!其实这是不必举例的!」胡林起立,慷慨地大声说。
「难道怕羞吗?」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卑劣的东西,你不配是我底敌人!」他大声说,他重新有猛烈的力量。他短促地听到外面的雷雨底喧哗。
「同志们,我们从汉口出发,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我们自问良心,我们做了些什麽工作?」胡林慷慨激昂地说,举起拳头来。随即他弯了腰,凑着烛光看他底大纲;他旁边的同志向这个大纲伸头,他迅速地按住了纸张。「同志,我们想想自己是从什麽地方来的,我们想想我们负着什麽使命,而这又是怎样的时代!我们家破人亡,我们凄凉地从敌人底刺刀下面流浪,我们底城市遭受着轰炸,我们底同胞血肉横飞!」他停住,喘气。「我们底工作受过了多少的打击,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而我们,我们青年。」他张开手臂,偏头,他底声音颤抖了,「我们自问自己是不是忠心,是不是严肃,是不是辜负了我们底工作,我们底工作,但是啊,多--麽--不--幸!在今天居然有人醉生梦死地幻想,醉生梦死地--恋爱!」他突然啼哭了。「亲爱的同--志--们,多麽--伤心,多麽--难受啊!」他激动地哭着叫,「同志们,外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里做一个勇敢的海燕啊!」
他,表现出非常的难受,蒙住脸。蒋纯祖面孔死白。场内有骚动的空气:很多女同志流泪了,有的且小声地哭了出来。她们是深刻地被击中了,因为她们,在这个苦难的,悲凉的时代,有着恋爱底幻梦,而即使在这个幻梦里,也充满着悲凉。她们觉得,在人间,没有人理解她们,她们是异常的孤独。她们中间的有几个严肃地看着窗外的暴风雨。「多麽卑劣的东西!」蒋纯祖战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