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为他而痛苦着的陆明栋,他们希望着的那个陆明栋已经不复存在了。少年人底感情和思想,在这个时代里痛快淋漓地吹着的大风,是他们绝不能了解的。陆明栋孤独了一些时候,被当时的那些报纸杂志整个地吞没;然後奋勇地向一个救亡团体报了名。於是陆明栋被大风吹走了。
陆明栋,因为看见实际的自己是痛苦的:因为这个自己是平凡而混乱的--在肉体底蛊惑和痛苦里,他觉得是可怖而绝望的--便创造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勇敢,浪漫,内心悲凉。他认为「他」应该脱离家庭,投奔战斗;在战斗中受伤,濒死时为美丽的姑娘所爱。於是他,陆明栋不能忍受自己,不能忍受实际的生活的陆明栋,便这样做了。
无疑地他认为他可以达到他底理想,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这样的理想;它们不给另外的任何事物留一点空隙。他所见到的那些朋友,那些和他做着同样的梦的少年们,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值得宝贵的。金钱底缺乏使他极端痛苦,因为这使得他不能对他底朋友们做更多的奉献;在游玩和吃东西的时候,他底朋友们每次总破费,使他极端的难堪。人们很难想像,心灵赤裸着的少年们,他们底痛苦有多麽大。於是陆明栋就开始在家里偷窃了。其中有一次被沈丽英发觉了,陆明栋羞辱而恐怖,认为他底那个「他」是从此破灭了。但那个「他」却变得更执拗,更强烈,更光辉。
陆明栋偷去了姐姐底积蓄。陆积玉发觉的时候,冲出去,告诉了母亲。少女们,对於她们所苦心经营的积蓄,是那样的宝贵;当她们想像在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可以有多少钱的时候,她们底心就被荣耀和幸福震撼了。每在那个小的钱盒子里投进一分钱,她们底单纯的心灵便有了新的慰藉;在这样大的世界中,少女们保卫着她们底微小的,可怜的圣地。
陆积玉底控诉使沈丽英有了尖锐的痛苦。儿子底卑劣使她痛苦,女儿底行为使她更痛苦。她觉得陆积玉对弟弟是无情义的;她觉得陆积玉应该袒护弟弟,并体恤家庭底艰苦的处境。
沈丽英愤恨女儿底自私,开始怜恤那个更自私的儿子。在对儿子的愤怒和羞惭之後,沈丽英责骂了女儿,说她不应该如此小题大做,不应该如此不体恤母亲;她说,假如爸爸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陆积玉奔回房中,蒙在被里啼哭。
陆积玉是那样的怜爱她底母亲,在家里做着苦重的工作--现在她对这个母亲失去信心了。虽然已多次如此,但她觉得这一回是绝对的了。展开在武汉的那一切,有力地支持了她底这个愤激,使它转成冷酷。她想到她底那些同学们,并想到傅锺芬。於是她重新冲出房,跑到厨房里去,向沈丽英声明她要离开家庭,到四川去念书。
她底话说完,来了沉默。沈丽英继续炒菜,脸孔发白。终於她停止了,哭了出来,拖着油渍的长衫掩住眼睛。「女儿,女儿,我对不住你--」她哭着跑过了院落。但她即刻又跑了转来。
「女儿,不去!」她可怜地说。
陆积玉炒着菜,矜持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地她哭了,用衣袖蒙着脸转过身去。
「我要去,妈!」她说。
陆明栋向一个出发到北方战地去的团体报了名,决定从家里逃走。
他是前一天偷了姐姐底钱的。今天下午,他底一个朋友秘密地告诉他说,这个到战地去的团体明天清早就出发,现在还可以报名。於是他报了名。约好了和朋友晚上十一点钟在江汉关下会面,晚饭前他回来了。吃完晚饭,他听见江汉关底大铜钟敲了七点。
「是的,还有四个钟点了!」陆明栋想。
他阴沉而不安,坐在房里;大铜钟敲了八点,他站了起来;发现姐姐在看他,他又坐下。
陆牧生下午去看了朋友,这个朋友留他吃了晚饭,告诉他说,他所希望的那个差事已经不成问题,现在只等主管人从长沙回来。陆牧生是笑着回来的。他泡好了茶,换了拖鞋,开始和抱着小孩的沈丽英长谈。他底愉快的声音和沈丽英底快乐的尖声使全家充满了生气;他们快要从困苦中站起来,他们都获得安慰了。但陆明栋兴奋而痛苦,不懂得他们为什麽这样高兴。
祖母被叫了过去吃糖食,剩下陆积玉姊弟坐在这边房中。陆积玉躺在自己床上,想着到四川去读书的事。在平静的思索里,引起这个意念的那种愤激的感情已经消逝,这个意念变得更合理,同时也变得更艰难:她心里觉得它是艰难的。对面房里的活泼的谈笑声使她觉得她底要求是可以被准许的;这种谈话声使她底心情和平而忧郁。无论如何,家庭中的这种稀有的愉快使她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