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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46)

作者:路翎

陆明栋抱头坐在灯前,发呆地看着打开着的房门。对面的谈话声使他焦灼。他希望他们即刻就睡去,好使他偷到他所需要的。

他转过头来看姐姐,希望她离开。陆积玉底大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重新看看门外。

「我问你,我底钱你是不是拿去了?」陆积玉问。「什麽钱?」陆明栋假装诧异地问,脸红。「我根本就没有!」他大声说,听见了自己底声音。

「吓,有什麽要紧--小偷!」

陆明栋沉默着,好像没有听见。

「是的,我拿了,姐姐!」他忽然低声说,抱着头看着门。

由於这个声音里的某种严肃的、感人的力量,陆积玉迅速地坐了起来,看着他。陆积玉眼里有了眼泪。她从未听见过陆明栋用这种声音说话。

「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很不幸的,」陆明栋以发抖的声音说,「而没有多--久,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底钱,将来我还你。」他说,愤怒地揩了眼泪。陆积玉走到桌子前面,严肃地看着他。

「弟弟,何必讲这样的话呢!总是我刚才不应该骂你。」「你骂--是对的!」

「钱,用了,就算了,」她说。她停顿,呜咽了一声。「弟弟,我对不住你!」她说。

於是他们沉默了。在这里,他们底短促的,又是漫长的童年消逝了。

对面房里有了喊声。沈丽英,向丈夫提出了女儿底要求,并谈及儿子底前途,喊两姊妹过去谈话。陆明栋愤怒地皱眉,站了起来,陆积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於是他紧张地盼顾,跑向橱,打开内层的抽屉,恐慌地战栗着,发白,发冷,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祖母底一个金戒指;这个戒指是蒋家底遗物,老人神圣地留着预备作为他,陆明栋底结婚戒指用的。戒指藏进了口袋,陆明栋关上了橱门。陆明栋恐怖得麻痹,但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一切动作,听到外房的谈话声和自己所弄出的响声,好像有一种巨大的、神异的力量在他底身上扩张着。

「是的,他们说,这张桌子!」他想,眩晕地走出房,好像走在云雾中。

「这张桌子就要五块钱!那张是房东借的!」沈丽英以夸耀的声音说,表示困苦可以减轻--她希望如此。陆明栋悄悄地走进房,大家看着他。恐怖尚未离去,陆明栋觉得这些视线是可怕的;陆明栋底心在惨痛中呻吟。

「我把他们毁灭了!我把奶奶毁灭了!」陆明栋想,看了祖母一眼。老人捧着茶杯,用指甲剔牙齿,慈爱地笑着。「我已经和积玉谈了,叫她暂时不要去!」沈丽英以夸耀的,快乐的锐声向丈夫说:「积玉,伯伯说,事情一安定,你们一定继续读书!」

陆积玉抱着小孩,忧郁地沉默着,吻小孩。

「告诉你们,老子不会耽误你们的!」陆牧生幸福地笑着粗声说。他伸开腿;充分地意识到肉体底安静和舒适,他心里有温柔的感情在颤动。他又笑了一笑。「怎样,你?」他问陆明栋。「这个傻瓜!」他说,笑了起来。

「伯伯问你的话!」沈丽英说。

陆明栋开始感到家庭中的这种快乐,感到这快乐会长存,他,陆明栋,不会毁灭他们,心里有了安慰。想到他可以平安地离开,他心里有尖锐的短促的快乐。他叹息。「你这些时候整天在哪里跑呀?」陆牧生问。

「伯伯问你的话!」祖母和母亲同时说。

「我遇到几个同学,在同学家里玩。」陆明栋生怯地说,环视大家。

「我看你还是在家里看看书的好!是又弄什麽救亡运动吧,大衣破得像个刺蝟。」

陆牧生提到救亡运动,使陆明栋心里有温柔的感激。

「也没有什麽。蹲在家里,有些闷。」他说,脸红了。「算了吧!」陆牧生快乐地,嘲讽地说,「什麽救亡运动,别人拿你们年轻人开玩笑!告诉你,顶多半年就好回南京了!」「哪个说的?」陆明栋感激着,希望谈话,问。特别因为他,陆明栋,就要离开,他感激这个家庭--这个家庭,到现在,还对他如此的温存--本能地希望在这个最後的瞬间多说一些话,并多听一点亲切的声音。这种亲切的声音是他以前所不曾知道的。

「你晓得什麽!」陆牧生大声说。「过来,坐这里。」

在祖母和母亲底欢喜的目光下,陆明栋轻轻地走动,--刚才的那个可怕的印象,是消灭了--坐了下来。「但是,哪个说的?」他温和地问。

「政府说的!--哪个说的?」陆牧生大声说,笑了起来。「难道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比政府知道得还多麽?」他愉快她说。由於往昔的失败,陆牧生希望和这个儿子谈政治,使他服从他底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