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卓伦底小孩,是把她当作母亲的,看见她,在蒋少祖底膝上挣扎,辛酸地啼哭。蒋淑珍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不放,以为这样可以使蒋淑珍得到安慰。於是蒋淑珍轻轻地叹息。
「我总记得淑华--我没有脸见她--」突然蒋淑珍失声哭出来,背过身子去,说。
陈景惠,觉得是小孩刺激起这些感情来的,悄悄地抱小孩走出去了。蒋纯祖倚在枕头上,阴冷地看着他们。「大姐,平静!」蒋少祖严肃地说。「孩子可以请佣人--我说过,在经济方面,我负责!」
蒋淑珍含着眼泪怜悯地看他,好像说:「这样简单吗?」
「我已经决定在银行里立一个折子,用做小孩将来的学费;我要尽量扶植他,这是为了我自己!大姐,你应该帮助我,不是吗?」蒋少祖严肃地、感动地说,走了一步。他突然无比亲切地感到汪卓伦,觉得他崇高而神圣。
「我明白这个人将要成为我这终生的目标和偶像!」蒋少祖想,「大姐,答应吗?」他严肃地问。
「少祖,不要提了,只要我自己能够活下去,为了淑华--」蒋淑珍又啜泣。「是的,为了淑华,蔚祖,还有爹爹姆妈--少祖,我是上了四十岁的人了,眼前的这种灾难,能够盼到一个完结,我就想回苏州呢,淑华她多麽想回苏州!」她流泪。
想到在苏州卖房子和埋葬冯家贵底情景,蒋少祖眼睛潮湿了。
蒋淑珍低着头,想念苏州,想念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想念那些雅致的少女们--她和她底姊妹们悄悄地流泪。蒋纯祖露出了顽强的、轻蔑的表情。
前房有活泼的脚步声,接着有兴奋的喊叫声,面孔发红的蒋秀菊提着精致的皮包跑了进来。在她底後面,她底新婚的丈夫踮着脚走路;新的坚硬的皮鞋吱吱地发响,脸上呈显着文雅有礼的,和悦的笑容。兴奋而快乐的陈景惠抱着小孩从院落里追了进来。床上的男孩被惊醒,猛烈地啼哭。「大姐,」蒋秀菊冲进房,快乐地叫,但站住了。看见姐姐脸上的眼泪,看见蒋纯祖,她是突然地从快乐的兴奋变得沉静而谨慎。
王伦走进来,注意到一切,严肃地向蒋少祖鞠躬;以为蒋纯祖是这种空气底原因,微笑着向蒋纯祖鞠躬。他把手里的两个大的纸包放在墙边的小桌子上,轻轻地搓手;显然的,在问候了别人以後,他是只注意着自己底愉快的心境。「弟弟来了吗?」蒋秀菊异常沉静、异常温存、异常谨慎地问。
蒋纯祖,在这个带来了鲜美的空气和活泼的青春的、优雅的、动人的姐姐面前,兴奋地站了起来,幸福地笑了。蒋纯祖感到,在这个房间里,被所有的人爱着,他是已经脱离了那一片冷酷的旷野了。
「到了一个星期了!」蒋纯祖说,羞怯地笑着。「叫我们多麽焦急呀!」蒋秀菊看着姐姐,为姐姐底眼泪而露出悲哀的、抱歉的笑容。
蒋淑珍看弟弟,又看妹妹,安慰地叹息--她不能感觉到弟妹们底青春的幸福,但确知这种幸福存在,并且美好--走出去看小孩。蒋秀菊盼顾,不觉地因姐姐底离开而快乐。「这几个月受惊了吧。」蒋秀菊愉快地笑着问。蒋纯祖发觉这个姐姐已变得非常的客气,疑问地看着她。他记得,在他去上海的前夜,这个姐姐是曾经严厉地斥责他的。
回答蒋秀菊,他摇头。他觉得这个姐姐底客气非常的可笑。
「路上很困难吧?」王伦愉快地问,兴奋地搓手。「不怎麽困难。」蒋纯祖严肃地回答,看着他,好像说:「请你原谅,我只能这样回答你。」
蒋秀菊坐了下来,向蒋少祖笑,又向陈景惠笑。「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兵!」她兴奋地说,「他突然跑到我们面前来,向他说,」她看王伦,後者赞同地笑着,「『同志,愿意到我们部队里干工作吗?」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了!那个兵说:『我们上头要找一个管政治的人材,同志愿意去吗?』」她笑了起来,快乐地摇头,她是那样的兴奋,以致於大家没有能够听出来她接着说了什麽。
她喘息,脸红,看着王伦。
「我回答说我是有工作的。」王伦说,嘲讽地走着,觉得蒋秀菊要求他这样。
於是蒋秀菊又笑了起来。
「那个兵是多麽好的人啊!他戴着钢盔,到耳朵的!」
「戴着钢盔就是很好的人吗?」蒋少祖嘲弄地问。
陈景惠发笑,赞美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秀菊含着快乐的眼泪望着蒋少祖,然後轻轻地叹息。她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快乐,忘记了姐姐底悲伤。大家沉默。王伦和悦地笑着,依然在想那个兵。蒋纯祖悄悄地依在枕头上,想着这个兵。「弟弟,多麽瘦啊!」蒋秀菊怜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