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栋意外地严肃而镇静。这种心情使他觉得他底出走是必然的、必需的;出走着的陆明栋,已经意外地是真实的陆明栋,不再是那个「他」。对於现在的陆明栋,那个「他」不存在了。空气寒冷而鲜活,陆明栋觉得自己是去旅行;他心里充满了儿时旅行的情绪;他觉得不会有什麽严重的事发生。他回头看了一下;他所住的那一排房子安静地站在月光下面。
他上了轮渡,看见了矗立在月华中的、灯火灿烂的、庄严的江汉关。乘客很少,陆明栋走到宽阔的船尾,凭着栏杆,在轮渡开行的时候注视着武昌。於是他高兴了。他感激这个时代,感激这宽阔的,美丽的天地,感激一切。
轮渡在激浪中摇荡,在月光照耀着的宽阔的江面上留下了鲜明的水痕。这水痕在远处宽大开来,在月下好像无数的圆滑的、赤裸的、美丽的、奇异的生命在翻滚。空气寒冷而新鲜,轮渡在江中行驶,武汉三镇有繁密的,绚烂的灯火。陆明栋是到了奇异的世界中。他兴奋地感到悲伤和甜蜜。陆明栋陶醉着,和他底那个「他」奇异地混合了。在武汉,有无数的青年,和他们那个「他」奇异地相混合,如人们所爱说的,从他们底痛苦的,平凡的生活中被时代底风暴吹走了。少年们所经历到的那种强烈的、悲凉的、光明的恋爱之情,是痛苦了多年的中国所开放的庄严的花朵。
「冰雪的北方,将要比温暖的南国更美丽吧!而,在诗篇上,战士底坟场,会比奴隶底国家要温暖,要明亮!」陆明栋庄严地站着,念着诗。
显然的,陆明栋底出奔,对於沈丽英和蒋家底老姑妈,是可怕的事。这件事情使这个家庭倾覆了,使单纯的、受苦的、希望着的心破灭了;直到经过了好几个月,直到陆明栋来了信,直到生活有了新的变化,生活才恢复平静的常态。陆牧生底愤怒促使了这个恢复。
陆积玉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陆明栋留下的条子。沈丽英在恐怖中瞒住了母亲,哀求了丈夫,过江奔往平汉路的火车站。中午的时候她回来了。老人抱着小孩站在院落里晒着太阳,被沈丽英底死白的面孔惊倒。沈丽英柔弱地要一杯水,於是事情暴露了,老人向沈丽英要儿子,号咷大哭,冲到房中,跌在地上。老人底行为使沈丽英底剧痛的心突然轻松,它奇怪地变得甜美而柔弱。沈丽英怜悯地看着母亲,看着面带怒容的丈夫,觉得,在太阳下面,并无新异的事情发生。
老人以死威胁女儿,要她找回陆明栋:她底被社会欺骗的、聪明的陆明栋。於是沈丽英去找蒋少祖。
蒋少祖在上午被一个团体请去演讲,尚未回来。陈景惠伴沈丽英去到演讲的所在去。穿着脏衣服的、面孔发白而严厉的沈丽英沉默地站在门边等陈景惠换衣服。陈景惠换上了绿色的长袍;使沈丽英站在香水底扑鼻的香气中。陈景惠动作得很快。沈丽英想到,像陈景惠这样的女子,住在这样宽敞的房子里,没有母亲可以担忧,没有儿女可以失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这些抱羡的思想使沈丽英底面孔更严厉。和陈景惠一路走进那个团体底热闹的、明亮的房间时,沈丽英对自己有了一个鲜明的意识,就是她是这样粗笨,穿得这样破旧。她,沈丽英,在往昔的那些时日,在孙传芳底时代,是曾经那样的美丽。穿过这个团体底院落时,听见歌唱声和哗笑声,沈丽英想到,在孙传芳底时代,她曾经被选到教堂里去献花。那个时代是,连同她底青春的时日一并过去了。
「丽英啊,你来看这一朵花!」她听见亡故的蒋淑华底生动的声音说。「我早就看见了,这一朵花!」沈丽英说,走进房间,看见了蒋少祖,同时看见了那年轻的、活泼的、骄傲的少女们。
讲演已经完结,蒋少祖坐在这些男女们中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他们底问题。陈景惠和沈丽英进房时,蒋少祖站了起来,显得特别愉快,好像他正在等待陈景惠。那些年轻的男女们回头,崇拜地看着陈景惠:蒋少祖底愉快的笑容使得他们不觉地如此。有两个女子跑过来,笑着向陈景惠问好,而以疑问的眼光看着陈景惠身边的这个不属於这个时代的妇女。她们觉得这个妇女到这里来,是值得怀疑的;但因为她和陈景惠同来的缘故,她们对她怀着淡漠的敬重。
沈丽英迅速地瞥了这些男女们一眼。热情的沈丽英底这种兴奋缓和了她心里的可怕的痛苦。
「表姐找我吗?」蒋少祖温和地笑着说。「好的,到外面来谈。」他说,转身向那些青年们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