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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44)

作者:路翎

「他在生病。」

「啊!那麽,医生看了吗?--弟弟,我预备送你一只钢笔和一只表,今天我没有带来,好吗?」

「你结婚,我又没有送礼!」蒋纯祖回答,轻视而脸红。--对姐姐底结婚和一切结婚,他是怀着轻蔑的困惑的,特别因为蒋秀菊和王伦如此快乐,无端地嘲笑了那个兵,他对这种结婚严厉起来。他是带着那种强烈的表现说这句话的,但在说出来了以後,这种强烈使他不安;他感到困惑,露出闪避的神情。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唉,阿弟啊,」蒋秀菊看了他一眼,兴奋地说,「这样说,多麽叫我生气!」

「那麽我就在这里恭喜了!」蒋纯祖嘲弄地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那你是要站起来鞠躬的呀!」陈景惠说。

蒋纯祖,怀着激烈的情绪,又希望卖弄,使大家感到意外地站了起来,向蒋秀菊鞠躬,他辛辣地笑了一声,看着陈景惠怀里的小孩。蒋淑珍有所准备地走了进来。「秀菊,本来不必告诉你:汪卓伦死了!」她说,凄惨地,温柔地笑着。

於是蒋秀菊环顾,凝视快要睡着的小孩,又凝视姐姐。她底悲伤的,惶惑的眼睛说:「姐姐,我错了,有罪!」

蒋淑珍温柔地笑着。蒋秀菊眼里有了泪水,悄悄地转过身去。

「姐姐,我跟你谈一谈。」突然她转身说,向门外走去。「姐姐,我们怎麽办呢?」蒋秀菊在外房的桌前站下,哭起来,说。她是这样的悲伤,因为她需要分担姐姐底悲伤,弥补她底过错。

「没有怎麽办。」蒋淑珍小声说。

「自从爹爹死後,我们就孤单地--而,而,发生了那麽多的事情,我,我们--」蒋秀菊小孩般啜泣,用手指划桌面。「但是我并不,并不是没有良心的,我并不是;我总是,总是错,姐姐。」

「你没有错。」蒋淑珍凄凉地笑着小声说。

蒋秀菊抬头,含泪看姐姐,好像问:「我真的没有错吗?」

蒋淑珍温柔地、凄凉地笑着,一面冷静地想到妹妹在此刻只是需要快乐,所以并不真的懂得痛苦,并想到自己在结婚的时候的怕错的心理。

饭後,蒋少祖疲惫、冷淡,想着自己底事情,亟於脱离这个地方,走进了弟弟底房间。蒋纯祖睡在床上,手臂露在外面,手里抓着一张纸。蒋少祖说,他很忙,希望弟弟在病好了以後到他那里去一趟。

「好,有空过江来玩。」蒋少祖冷淡地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蒋纯祖觉得痛苦,想了一下,不知为什麽眼睛潮湿了。

「一切死去的人,一切准备死去的人,在这个时代,请监视我,帮助我,原谅我!我从此开始,我底路程无穷的遥远!」蒋纯祖大声对自己说,撕碎了手里的纸片。

※※※

少年的陆明栋在热烈的幻想中生活,一面经历着在这个年龄里所有的那种肉体底强烈的蛊惑和痛苦。陆明栋在逃难中迅速地成长起来,有了庄严的、不可透渗的面孔;像这个时代的一切少年一样,对家人冷淡。陆明栋仇视日常的、实际的生活里的一切,以伤害家人为快。少年们,在他们底热烈的幻想中,对待旧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冷酷。

陆牧生在南京沦陷前半个月来到武汉,暂时没有找到职业;然而,虽然生活较过去困苦,他底心情却特别良好。他会见了几个升了官的、阔别了多年的朋友,这些朋友底希望无条件地成了他底希望,他觉得自己是脱离了南京底狭小的圈子,进入了宽阔的天地了。武汉底生活底空前的流动和开展给他带来了光明;他是那样地容易兴奋,那样地乐观,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再度振奋起来,至少要得到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实现年轻时代的雄心。年轻时代的那种雄心,是没有这样具体的目标的,但他现在在身世慰藉的兴奋的心情里把这两种雄心联接起来了。像很多中国人一样,在三十七岁的今天,他认为他已经接近,或者简直就进入老年了。在良好的心情里面,他想到对於炎凉的世界和辛酸的人生他是已经如此的理解;富贵荣华他已无所留恋,他今後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儿女们。正是在良好的、乐观的心情里面,他有这种悲怆的、慰藉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底新的雄心显得明确了。

在结婚底最初,陆牧生曾经答应使陆明栋姊妹受到最完好的教育。对这个应诺,他是很忠实的,虽然事实上难以如愿。他将两姊妹改姓陆,认为他们是自己底儿女。姑妈同意了这个,但认为陆明栋底儿女必需承继自己家里底香烟。--困苦的环境,使他们常常地为陆明栋姊妹底教育问题争吵。离开了南京,姑妈更伤心了。但陆牧生反而觉得一切都已经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