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多少啊!你底少祖舅舅那时候不知在哪里!」陆牧生大声说,大家都听着他。「那时候我在汉口商会里,突然之间两党分裂了!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照样跑去办公,但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幸亏我机警,我看出来了!」他向笑着的沈丽英说。「我看见保险箱开着,我就拿了一千块钱,和你底妈马上逃到南京!要不是那一下子走得快,吓,脑袋早就没有了!」他严肃而兴奋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而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从湖南逃出来,逃了三天三夜,--告诉你,先生!」他说,称陆明栋为先生,「政治是个反来覆去的东西,我们忠心的结果,别人却早把你丢开了。四个字:陞官发财!」
「是啊,明栋,你要记着!」沈丽英感动地大声说。因为智力底缺乏,对於政治,陆牧生只能说这些;但他是那样地兴奋着,认为他已表达了人生里的最深刻的东西了。沈丽英每次总被感动,因为她,一个崇拜着丈夫的妻子,是那样精微地为丈夫底过去的遭遇而忧伤。陆牧生所说出来的,以及所不能说出来的他底过去的遭遇,对於他们底生活的影响,只有沈丽英能够了解。
「但是,这次的抗战,难道也是为了少数人的陞官发财麽?」陆明栋生气地问。
「你哪里知道啊!『少数人的陞官发财』嗡嗡嗡!傻瓜啊!」他说,大笑了起来。
「好好读书!」他说,「丽英,给他五块钱。我是不反对年轻人用钱的,但不可乱用。」
沈丽英喜悦,但坚决不给儿子。陆牧生了解,笑着站了起来,自己到床边去取钱。
「看你给他!你高兴起来什麽都由他们,我们吃饭都不周全!」沈丽英叫。
陆明栋站着,沉默着,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注意到妈妈眼里的泪水。陆牧生取出拾块钱来,忧郁地笑着,分给两姊妹。陆积玉接了,看着弟弟。陆明栋突然流泪了。陆明栋低头,眼泪落到地板上。
「明栋,你接住吧。」祖母忧愁地说。
「谢谢你!」陆明栋小声说。在这个家庭里,由这个儿子说出来的这句话是奇特的。陆牧生底疲乏的脸兴奋打颤,并且眼里有了泪水。
「去吧,睡吧,啊!」他说,悲哀地笑了一笑。「是的,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待我!我们是多麽可怜的人啊!我多麽负心啊!从今以後,只有死能够报答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大家将要多麽痛苦啊!」陆明栋想,含着眼泪走出房。陆明栋上床睡了。他向祖母可怜地说,他想换一换衬衣。老人找出衬衣来,戴上老光眼镜,凑在灯前修补破洞。老人不停地低语着,劝戒孙儿在险恶的人世间要小心。老人底稀疏的白发在灯光下松散了开来,陆明栋睡在被里,痛苦地看着祖母。
老人把工作凑在眼睛下面做着,不时目夹眼睛,揩眼镜,谈起了蒋蔚祖,告诫孙儿在遇到了女人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接着谈起了蒋纯祖,问陆明栋去看了他没有。陆明栋想起了蒋纯祖,想起了他在王定和家底葡萄架下吻陆积玉的情景,想起了往昔的一切。陆明栋在回忆里的各个鲜明的岛屿上悄悄地走过,在一切岛屿中间,祖母底白发的头颅浮显着;好像从沉深的黑暗里浮起来,好像从激怒的波涛里浮起来。陆明栋换了衬衣。老人熄灯,在四岁的女孩身边睡下了。--陆明栋坐了起来;月光照进窗户,一切都安静了。这个最後的晚上完结了。
在另一边,陆积玉睡着,发出鼾声。在老人身边,圆脸的小女孩甜蜜地呼吸着。寒冷的月光照着老人底蓬松的白发。
对江的大铜钟报了十点。先是疑问的,温存的声音,然後是洪亮的,热烈的声音。最後的庄严的一响在沉寂中迟迟地透露了出来,陆明栋披起衣服,轻轻地跳下床。「是的,还有弟弟妹妹安慰她!」陆明栋想。
陆明栋看睡着的姐姐。陆明栋向家人告别。这种严肃的情绪压伏了慌乱和痛苦。陆明栋走到桌边,打开墨盒,在纸条上写字。他严肃地意识到他正在做的事情底意义。他迅速地写字。在月光下动着瘦削的、儿童的手腕。
「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到北方去了。」陆明栋写:「你们不要记挂我,一切我自己会小心。我要来信给你们。」他搁笔,想了一想;在他心里发生了严肃的诚实底愿望,他加上写:「祖母底金戒指我拿走了。」署名是:「你们底儿子,孙儿,弟弟,哥哥,明栋。」
他把纸条摆好,摸了一摸口袋里的东西,望着床铺。老人底白发在月光下庄严而宁静地呈显着。小孩底甜笑的脸在月光下打皱--陆明栋站了起来,轻轻地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