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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241)

作者:路翎

「你有意见麽?」蒋少祖和善地、愉快地笑着问。高兴自己能这样和善而愉快。但陈景惠开始在蒋纯祖面前感到奇异的拘束。

蒋纯祖又看了陈景惠一眼。

「你怎样逃出来的?」蒋少祖问。

「这个--一时说不清楚。」蒋纯祖回答,皱了眉。「说说看呢?」

蒋纯祖瞥了哥哥一眼,露出乖戾的、痛苦的表情,沉默着。蒋少祖,明显地感觉到自尊心底受伤,消失了愉快的心情;重新发现到那些流行的文学书籍,和这个年轻人底虚荣。对於蒋少祖,在刚才的谈话中,蒋纯祖只是情感单纯的弟弟,但在这些流行的文学书籍和这种浪漫的作风中,便只是武汉底那种浮嚣而热烈的青年了。蒋少祖,因为这些青年们造成了他底荣誉和别人底更大的荣誉的缘故,因为这些青年们底才能和力量常常是异常的惊人的缘故,对这些青年们愉快地怀着尊敬,而严刻地、坚决地、苦恼地怀着戒心。在他底内心底创痛上,他是无法克制对这些青年的憎恶的,虽然他时常露出愉快的态度来。

对自己底弟弟的亲爱和怜恤,是迅速地被这种感情代替了。於是蒋少祖有了痛苦,而且这痛苦是尖锐的。和这个弟弟,他是并不接近的,现在这个弟弟底少年时代是过去了。蒋少祖沉思着,忘记了陈景惠底不安,沉入忧伤了。他高兴他能够想到,假如这个弟弟依然年轻而纯洁,能够爱他像爱一切人一样的话,他是渴望补救,能够补救的。假如这个弟弟能够摆脱那些虚浮的缺点,走上他底道路的话,他是要给予真实的爱情的,这种爱情,他不曾给予蒋家底任何人。蒋少祖觉得,他是多麽愿意他底弟弟不曾沾惹那些虚浮的观念!

他,蒋少祖,到了今天,是不可能和那些虚浮的事物妥协的!但他是能够,而且希望和他底弟弟妥协的。他觉得,不管这个时代怎样进展,对於他,在人生里,所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应该竭诚地和他底弟弟相爱,以慰他底神圣的亡父。他乐於记起,在上海沦陷,弟弟下落不明的那些日子里,他是怎样的耽心,怎样的悲伤;他乐於记起,他是怎样地计划在弟弟脱险後,给弟弟安排一个良好的训练和前途。他高兴他能够谴责自己,在今天过江的时候,他是因家庭的烦恼和对於汪卓伦的思想而遗忘了这一切;在刚才进门的时候,他是因弟弟所给他的不安而冷淡了这一切。

在他底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笑容。他凝视沉默着的蒋纯祖。

「我们底家庭,现在大家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了,苏州的小孩子一个都没有出来,非常的可怜。」他忧愁地、文雅地笑着说,「一个人,要担负他自己底命运。要知道,什麽是有价值的,什麽是没有价值的。好不好告诉我你底兴趣呢?」他问。

蒋纯祖,除了金钱的帮助以外,并不希望从这个哥哥得到什麽的,发现这个哥哥和自己是如此的亲近,感动了。逃到汉口以後,从姐姐们没有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温暖,是从这个哥哥得到了。他承认,对於哥哥底工作,他是有着无穷的景仰和热望。

但他,蒋纯祖,已不如蒋少祖所悲伤地希望的那样单纯。他是荷着野心,又觉得自己卑微,以孤独为慰藉。他是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卑劣、卑微,羡嫉一切人;但又荷着大的野心,猛烈地轻蔑一切人,渴望落荒而走。他景仰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可以满足他底需要;在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或证明了这种需要是不可能得到的那个时候,他便会遗忘这个人。

强烈的年轻人,在人生底竞争中,不可能为别人服役。

听了哥哥底话,蒋纯祖露出踌躇。他谦卑地想到,哥哥底感情是真实的,但对於他,蒋纯祖,是不值得的;所有的人,假如彻底地知道他,便必会抛弃他。同时他辛辣地想到,哥哥底关切,对於他,是无价值的,因为他底命运已经注定。他并且想到,哥哥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这个思想使他对哥哥感到歉疚,因为他现在是那样的景仰哥哥。

他闪避地、不安地盼顾,又看了无聊地坐着的陈景惠一眼;然後,为了表现对这个哥哥的真实的态度,他抓桌上的那本杂志来翻了一下。他也许希望谄媚蒋少祖,但抓起这本杂志来,他便阴冷地想到,写了这些热烈而动人的文章的蒋少祖,是有着这样的一个太太;这样的一个太太,这种生活,是必定将那一片充满毁灭与苦难的旷野遮拦起来的。蒋少祖在文章里提到伤兵工作,使他想到九江对岸的那个小的队伍,和那些兵士们底那种痛苦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