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财主的女儿们(194)

财主的女儿们(194)

作者:路翎

朱谷良看见这位女子在江波中浮起,并且随着江波向远处荡去。朱谷良凝视着。那种仇恨那种痛切的热望是在他心中燃烧。於是,关於他自己,关於他底民族,他作了短促的,强烈的思想。他想他是无可责难的,他底活着,是有益的,因为他知道这个民族比一切人更多--朱谷良,凭着他底各种创痕,是有权利这样自信的人--而他以後的事业,便是,确定他内心底种种热望--南京底这一切,是强烈地启示了他--在苍天之下,替这个跳水的女子复仇。

想了这个之後,他便毫无顾虑地跳到水里去了。他向一根漂流着的电杆泅去。他抱住了这根电杆,顺着江波向江心荡去;波浪不时把他覆没,以致到了江心的时候,他便除了紧抱电杆以外失去一切知觉了。

他到达对江时已经黄昏。他扑倒在沙岸上。在他初有知觉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跳水的女子,并且在想到的时候,他心里有沉静的,尊敬的感情。他凝视着灰白的,膨胀的,沉默的天。他发现,那个伟大的天宇,对於他底思想和感情抱着尊敬。

他向一个船家求助,而被收留了。晚上,对江的炮火更猛烈,渡了江的兵士们通过这里向江北逃亡。深夜的时候,一个宪兵叩门,慌张地要求一套便衣。朱谷良,从他底草堆中出来,对这个兵士底懦弱表现了一种轻蔑,脱下了自己底潮湿的衣裳,而取得了宪兵底制服和手枪,成为蒋纯祖们看见他时的那个样子。

於是,天亮以前,朱谷良向西走。南京城底升在空中的火焰照亮了他底道路。而在第二天深夜里,在可怖的风暴中,他便遇到了这只木船。

他所能告诉徐道明的,只是南京所处的情况。他用一种低缓的,抑制的声音叙述挹江门和江边的可怖的局面,而没有提及他自己。他没有说明他究竟是不是宪兵,而在可能触及这个疑问的时候,他用一种安静的,不可透渗的,大胆的视线探入对方底眼睛。他底谈话中间的那一种沉思,是和他底视线一样不可渗透。这个人,对於人类,是怀着深刻的戒心,但绝不因这戒心而不安;别人是看不出他底戒心来的,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冷静的,诚恳的态度,具有奇特的魅力,不容怀疑。

特别因为这个矮小,面孔丑陋的人底确实的,安静的态度,舱内是统治着极端的严肃。大家在想像着在可怖的炮火下挣扎着的南京。蒋纯祖是长久地,严肃地凝视着这个人。「那麽,你们底部队原来是担任什麽职务?」徐道明,希望更明白南京--提到部队,那种深挚的感情便在他心中激动--问。

朱谷良用他底明亮的眼光看入徐道明底眼睛,然後轻蔑地笑了一笑。

朱谷良,是在谈话开始不久,便注意了所有的人,而明白了他们--没有人注意到他底这件工作--对於徐道明这种风度漂亮,注重享受的军官(朱谷良觉得是如此),他底感情是淡漠的,可以说,有一种仇恨。但他现在却用他底眼光和笑容在徐道明心里唤起一种友爱的感情来。

「同志,还是不谈这些罢,各方面都是一样。」他说,沉思地微笑;「中国人生命底价值,是很明白的。」他说,使人们感到,他是常常说这句话的。

徐道明叹息。从遥远的空际,风暴呼吼着,奔驰近来--「唉唉,南京啊!南京啊!」那个北方人喊叫,「南京--啊!」他叫,然後突然发出一种非哭非笑的声音。大家看着他。他低下头,小孩般尽情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黎明,风暴静止,风向良好,木船向上游行驰。它是武装了起来,因为它需要随时防备从岸上或江心来的谋杀。整整一天里,它逃过了四次这样的谋杀;其中有一次是从江心来的:一只载重过度的小汽船驰过,无故地向木船射击。木船没有还击;一个船案受伤。

夜晚依然有良好的风向,木船继续行驰。徐道明,是表现出那种精明和能耐,镇静地统治着这只木船。他整天没有说一句闲话,全心注意着他底途程。全船是统治着阴沉的空气,令蒋纯祖时常恐惧。而且,他底接近朱谷良的企图--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小的企图--是失败了。朱谷良整天没有说话,躺在角落里,陷在阴沉的思索中。蒋纯祖带着那种小孩般的感情--这种感情,是表示了这个青年底对人类的企图的--送给朱谷良一个面饼,但朱谷良点头道谢,接过去吃了,没有给出丝毫的温暖。

天黑以後,木船未点灯,继续行驰。徐道明站到船头去,凝视着模糊的水平线,不时向船尾发出警告的喊声。这个军人,是像一切军人一样,严肃地沉浸到他底艰钜的职务里去了。在这种严肃里,他是淡忘了他底功名心,淡忘了他底身世感伤,而露出一种安静的高贵的态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