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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的女儿们(192)

作者:路翎

在一阵风暴过去後的短促的寂静中,大家听见船头上有说话声。另一阵风暴降临,说话声便被消灭。徐道明从衣袋里摸出手电掀开军毡,走出去。蒋纯祖跟着走出去。在看见被电光照着的一个穿宪兵制服的矮小人的时候,一种嫉妒的感情便在蒋纯祖心中燃烧了起来--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本能地不愿别人加入他们底亲密的集团--使蒋纯祖痛苦。

但这人底温和的,抑制的,疲乏的说话声使蒋纯祖改变了情绪。这个矮小的,有些阴沉的宪兵,最初和哨兵说话,然後和徐道明说话,用同样安静的态度,同样的抑制的,温和的声音,特别因为他底安静与温和,蒋纯祖想到他在风暴和黑暗中所走的路程,感到敬畏。

这个人不笑,不焦急,蒋纯祖觉得他有些阴沉。这个人底态度表示,假若被拒绝,他仍然可以孤独地行走,但他相信不会被拒绝。这种态度令蒋纯祖敬畏。

徐道明同样感到这种尊敬,很慷慨地使这个人到船上来。这种慷慨又使蒋纯祖嫉妒。蒋纯祖,是在结识了徐道明之後,连他底爱情也要的。因此蒋纯祖希望迅速地结识这个宪兵,而领有徐道明在这个宪兵身上所领有的感情。

但在徐道明和宪兵进舱後,为了考验自己,或者为了年轻人底那种精神上的示威,蒋纯祖改变了主意;蒋纯祖在一阵狂风里走到船头,站在哨兵身边,凝视黑暗的江流。「你们这些人,是和我不同的,那麽我多可羞,但是今夜底风暴,今夜底长江会证明我底心!我底祖国在危险中啊!」蒋纯祖想,想着是对徐道明和那个宪兵说话。

「同志,你冷吗?」他向哨兵说,哨兵没有回答。他踌躇了一下,走进舱。

舱内空气紧张,大家在听那个新来的人说话。从最初听到的两个字里,蒋纯祖明白南京已经陷落,或者快要陷落:就是这种紧张的空气统治着全舱。徐道明倚着棚柱(好像他是在一种强烈的情绪里倚到棚柱上去的),含着一个凄楚的笑容。朱谷良--蒋纯祖从徐道明底最初的回话里知道了这个新来的人底名字--站着,看着大家,以和缓的严肃的声音讲述南京底战事。

蒋纯祖後来知道,朱谷良并非宪兵,他是上海底工人。他是从十二岁起便进入一所中日合办的炼铁厂的;在鼓风炉旁消磨了二十年。最初十年,对於朱谷良,是黑暗的长夜;後来十年,朱谷良被卷进了求生的猛烈的潮流,而以他底对人类的特出的智慧获得了某些胜利,成为一颗发亮的星。在某几个震动上海,甚至震动全中国的大的运动里,朱谷良以强烈的、阴沉的力量获得了胜利,正如人们对他所期望的。在一.二八战争里面,他是义勇军底组织者之一:他到了前线,经历了一个中国人所能经历的,在腹部带着创伤回来。被工厂开除後,他就从上海消失到看不见的处所去了。在连续的打击里,他底家庭是毁灭了;剩下的一个儿子,也在一.二八以後的一年死在猪鬃厂底废毛堆里。朱谷良,是在上海底阴暗的地底下,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具有孤独的人所有的一切偏执和严刻。在他心里,是有着对人类的痛切的憎恨,和那种对一切人隐藏着的,对人类的可怕的野心。

像所有的人一样,朱谷良是带着爱情走进世界,希望以爱情获胜的;虽然对於他,所谓爱情始终是奇特的东西。但中国人,生活在上海,怎样被教育起来,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可以说,朱谷良是强硬的,能够忍受的,但从这种忍受,从忍受者底特殊的冷酷,朱谷良是获得了独特的经验;他底结论,是相当可怕的。朱谷良是制造过阴谋,为人类底野心出卖过朋友,而走在这条艰苦的大道上。人们不能明白,在这一切里面,爱情和其他各种善良的,平凡的情感,所占的位置,所以人们只能说朱谷良是从特殊的智慧获得了胜利。

有些人们,特别是这种人里面的弱点较深的人们,是时常谈论热爱,光明,和理性的。但朱谷良,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都是诚实得可怕。朱谷良被埋葬在地下,失去了一切,看着同伴惨死--各种样的惨死--因此不懂得,不信仰热爱,光明,和理性。他是曾经信仰过这些。但现在他只信仰力量。而因为憎恨和胜利的快感,他是在心里深藏着压伏人类的野心。

他是走上了这条艰苦的道路:较之带着理想,宁是带着毁灭。强烈的精神,在黑暗中生活,和周围的一切搏斗,是较之理想,更能认识现实的经验的。现实的经验常常等於理想,但朱谷良底强烈的偏执,像一切人底偏执一样,使他底经验成为独特的。於是渐渐地,朱谷良,失去那种纯洁的理想,并厌恶一切理想的说教了。而且,在愈来愈深的偏执里,朱谷良是否认一切人底经验了。假如理想和共通的经验只是战斗以求光明的生活,朱谷良是承认的;但对於怎样是光明的生活。特别在深埋在黑暗中,而心中又领有力量的人,是有各样的理解的。有的人认为衣食富裕,行动自由,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高踞一切人之上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消灭了敌人,占据了世界上的一切,是光明的生活。但深埋在黑暗中,为战争底胜利而出卖过朋友,失去了一切,蒙受了心灵底毁灭的人,是不再能适应这些种类的光明的生活了。朱谷良不能想像他会满意於一切平常的经营,虽然这条道路底终结正是这个,正如一个凶悍的老兵不能想像自己会满意於回家种田的生活,虽然战争底目的正是这个。朱谷良,在这一切之外,在这一切之上,是还要求着一种难以说明的,强烈的东西,正如很多人要求着这种东西。因此朱谷良是充满罪恶和不幸,永远不曾得到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