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幸的家伙被捞起来,沉重地倒在船板上;随即爬起来,战抖着,不停地向他底恩人们叩头。这是一个矮小的,萎缩的四川人。
因为这个被救的兵士--他显然是从左岸落水的--这个战争对大家便显得奇异难解。左边的,企图渡江的假若是中国兵,那麽右岸,右岸底敌人们,是谁呢?日本军队怎麽会首先占领右岸呢?
木船是脱出了枪火底射程。那个战争,是依然在芜湖底江面上继续着。江面上有稠密的枪火闪灼,并且传来凶猛的喊声,这种气焰,这种猛扑,是发生在那些死敌们之间的。有屍体和破船在离木船很近的江面上漂浮着。并且,芜湖市底火焰,是显得更威猛了,江面上有着火焰底鲜明的投影。在那种红光里,小的渡江的木船漂浮着向左岸还击,闪出孤军底英勇的枪火来。
大家站在尾梢的船板上,凝视着芜湖。那个被救的兵,因为寒冷,在船板上呻唤。徐道明精密地观察了两岸,命令船夫弯向右岸。
这只木船,是无望了;它并且不能明白自己底处境,不能分辨谁是敌人。徐道明命令在离岸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住,开始审问那个被救的兵士。
徐道明在战争中,像一切军人或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样,厌恶怯懦。他认为,这种怯懦,是对军人和祖国的侮辱。在这些危急的场合,徐道明是充分地感觉到他底祖国;比一切更不能原谅的,是怯懦。因此这个被救的兵士底叩头和呻吟令他厌恶。他走向这个兵,拿出一种严冷的态度来;他感到,无论如何,他要以被侮辱的祖国底名义教训他。徐道明走向这个兵,在严冷的外表下,是藏着对祖国的神圣的感情。
这个兵叩头,告诉徐道明说,他叫李荣光,是夏天从四川开出来,家里有老母,女人,和两个小孩,求徐道明放生。这个兵,是把徐道明归入了右岸的敌人底一类,而说了这些话的。
「我并不问你这些。」徐道明说。
於是这个兵,更确信徐道明是敌人,哭泣了起来。随後他说,他们是奉到命令撤退过江的,他并不晓得他们所奉到的这个命令是不对的。
徐道明没有听懂,但替被侮辱的祖国愤怒,--他觉得是如此--尖叫了一声,用力踢了这个兵两脚。这个兵,是像一只狗一般叫着滚到舱边去。
「混帐东西!」徐道明,拿出扞卫祖国--在一切方面扞卫祖国--的军官底态度来,叫;这种叫声,是在军队里时常可以听到的。随即,徐道明问了几个问题。
於是李荣光哭着说,在他们後面的,是日本人;在河那边,向他们开枪,不准他们过河的,是中央底军队。
「那麽,中央有命令给你们,叫你们死守芜湖吗?--说!」
「老爷,我一点都不知--」
於是徐道明下颔打抖,以一个辛辣的姿势转身向芜湖,凝视燃烧的芜湖。随即,一声轻微的叹息从他底胸膛里发了出来。一个军人,是在这里感到了莫大的悲痛,并感到了对祖国的深挚的爱情;这个真正的军人,充满悲痛的感情,站在大家底前面,不再有另外的思念,除了为他底祖国献出生命。
朱谷良,以一种平静的,沉思的眼光看着徐道明。首先他对徐道明对待兵士的态度觉得一种反感,於是他锐利地从这个人身上看出某种矫作来;对这种矫作,他是不留情的。而在这种思索後,他发觉自己对於徐道明所表示的--他认为是带着矫作表示的--对祖国的悲痛,是异常淡泊的,於是有些吃惊,并感到苦恼。朱谷良,是被他底生活训练出一颗对人类的敏锐的心来,但对於徐道明从他底华丽的姿势所认识的祖国,却是淡漠的。那种对人类的敏锐的,宽阔的心胸,有时候是变成了一种利己的计较;因此,他是发现了徐道明底矫作;但面前的战争火焰,和祖国底沉痛,却提示他看见了自己底利己心,使他感到苦恼,并对自己底冷酷吃惊。
他想到,他底以前的经验可能是错了。随即他想到,从此刻开始,他应该怎样认识和他们不同的人。因这些疑问,他底心灵一瞬间活泼了起来。但他即刻便又克服了,因为他是顽强地具有这种克服的习惯:地窖底暗影立刻便掠到他底心上来,使他严厉地想到他对这个世界所负的使命。
徐道明命令把船驰近江岸。大家开始忙碌。木船在擦着芦苇的时候搁浅了。
徐道明走向船头,凝视芜湖底火光。枪声是已经止歇了。明亮的火焰默默地升在空中,在普遍的荒凉中造成了威胁的印象。
蒋纯祖严肃地走到徐道明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