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你决定抛弃一切,是什麽意思?」徐道明含着温和的微笑问。
蒋纯祖羞耻地笑了一笑。
「没有,--没有什麽意思。」他说,凝视火焰。沉默很久。
「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徐道明说,在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从有须的唇边浮上一个悲哀的,然而嘲讽的微笑。「是的,是的。」蒋纯祖回答,看看火光。
徐道明以温柔的,几乎是女性的视线看他很久--他愿意想起平常的生活,并愿意唤起往昔的各种印象--然後说,他希望和他做朋友。随即他加上说,这只木船一时无法行走,且危险太多,他们--朱谷良和蒋纯祖应该上岸行走。蒋纯祖是在感动中,没有考虑,回答说他愿意留在船上,不管怎样困难。
「年轻人啊,以後再见罢。」徐道明,因为自己底某种决心而愉快起来,拍蒋纯祖底肩膀,大声说,然後走到船头。「大家听好!」他向兵士们以严肃的,有力的大声说,「现在这只船已经搁浅,并且又没有了顺风,同时芜湖一带已经出现敌人,我们是在敌人底炮火下面,」他提高声音说,显然这句话很使他感动;「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底任务是运这船里的东西到马当,不使它落在敌人手里!我们要一直到最後,我们所奉的命令是这样,我们绝不懦弱,绝不退後!大家要明白我们底任务底重大!我们无路可退!今天芜湖底事情是我们底国家底奇耻大辱!我们要坚定我们底信心!--大家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兵士们以沉重的大声回答。
徐道明愉块地,严肃地环顾。於是蒋纯祖便明白这个人刚才的悲哀的,嘲讽的微笑,和温柔的女性的视线是什麽意义了。这个军官,在对往昔的生活作了一种温柔的,无碍的回顾之後,便率直地表现了他底献身了。
徐道明,到了现在,便决定抛弃一切了。所以他刚才问蒋纯祖这句话是什麽意义。对於他这句话底意义便是,功利的打算和身世感伤对他已完全淡漠,现在他是充分地感觉到他底祖国,而站在自由的严肃中。因此,他并没有抛弃什麽。当人们理解了他们底事业是什麽,并献身於这个事业时,人们便在那种庄严的情感中获得自由了。
徐道明严肃而愉快地向朱谷良和蒋纯祖指示路程--他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并告诉他们怎样才不危险,劝他们离开。朱谷良,在徐道明向兵士们说话的时候,是严肃地,凝神地听着的。他不再能从这个人发现华美的动作和矫作,并且没有想到这个;他是被这个人底无伪的忠心和自由的,严肃的态度感动了。对人生的这种感情,是朱谷良很少看到的;它底价值,是他很少承认的。但现在,徐道明是把这个阴险的朱谷良征服了。因此,在徐道明指示路程的时候,朱谷良便显出一种愉悦的,受宠的,单纯的态度来。这种态度,大家第一次从他身上看见。
「那麽,你们呢?怎样办?」朱谷良关切地问。徐道明沉默着,不回答。
「我知道你们底责任--」朱谷良单纯地,特别谦逊地笑着说,显然活泼了起来,要说什麽劝慰的话了,但徐道明打断他。
「同志,我们是军人!」徐道明严肃地低声说,看定朱谷良,使他明白他是在说一句神圣的话:「没有什麽人能够明白军人啊!」他向蒋纯祖说;「不知道军人底生活,不知道军人也是人,需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大家觉得我们是可怕的,我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可怕的!」他沉默。「你能设想到中国底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麽?你能设想,一个人,他底半生牺牲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面,他底失望,他底苦恼麽?那麽你不能!是的,我说你不能!你有你底才干,你底志愿,你底雄心,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如此,後来我们便有些灰心了,在突然觉悟的时候,你便发觉你仍然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有一些社会关系,但是啊,因为你底性格--你没有那麽下贱,你不能利用起来!我愿意向你说这个,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年轻人呵!」徐道明沉默。他是激动起来,而发泄他底忧郁了。他沉默,意识到他底生涯的各种影像和幻象,感到一种甜蜜。他们是站在芜湖底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冷风从江面起来,搜索着芦苇丛,吹扑着他们。他底几位兵士,是围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他底依照军人底习惯用演讲的方式开始的奇特的倾吐,是引导大家进入深湛的人生里面去了。「是的,我向你说,年轻人!」他说,望着蒋纯祖底小孩般明亮的眼睛。「我们都希望这一个战争啊!但是,对於这一项职务,我是相当灰心的,我坦白地向你说,我是很自负的!同志,在上海那种生活里,我没有堕落--」他以诚恳的,打颤的声音说;从这种声音,人们理解到他底这句话所包含的各种可怕的东西了。「虽然对人生灰心,对人事灰心,对职务灰心,但是我总是在等待着;在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就是它使我没有堕落,这种东西,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命令!而直到今天,我是在到芜湖的时候抱着一种感情,我是在後来替我底国家羞耻!我是痛恨啊!同志,为什麽?谁的罪过?无数的人,不是都有希望,都要生活吗?但是我心里却又特别软弱,你们不知道的!我极严重地想,假使我在那个时候牺牲了,是应该的吗?我是军人,是应该的,为什麽要儿女情长呢?我这样想--人生底一切都是偶然,但人群底一切都是必然!於是我得到了我底命令了!」他顿住。「我不是向你们夸张--」他用乾燥的小声加上说,於是很久地沉默。「同志,假若我们以後都活着,我们做朋友啊!」说到这里,他看了朱谷良一眼;这个眼光,是表露了他对朱谷良的某种不明确的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