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良,是过着尖锐的生活,而训练出气魄来的。朋友转瞬间变成敌人,在他,是平常的事;用那种轻蔑的面容掩饰内心的友情底痛苦,并决裂得更彻底以证明他是对的,在他,是平常的事。他是走了一步,不得不走第二步,明白自己不能回头了。惯於用真理底力量扑杀敌人,惯於相信自己就是真理,但又明白自己底罪恶的诚实的人,他底灵魂,是在过着一种激烈的生活。但他底外貌,却永远安静,抑制,平淡,恰如那种对人类具有深澈的认识的人。
朱谷良参加了八.一三底战事,和朋友们共同逃亡,中途失去了联络,孤单地到达南京。他留在南京一共三天,企图找到一个熟人。光华门城破的时候,他逃开南京。
正是光华门争夺战最激烈的时候。炮火笼罩南京,街上充满军队;而躲藏着的,留恋财产的数万南京市民被可怖的炮火从各个住宅里震撼了出来,向挹江门逃亡。於是中山路上充满了难民,箱笼,车辆。这些人首先失去了信心,其次是军队失去了信心,於是开始了十二月十日的惨痛的,可怖的局面。
南京已被包围,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挹江门奉令封锁,难民们无法出城。在最危急的时候,挹江门开放,但难民们依然无法出城,因为他们太可怕,而城门太小。有人爬城墙过去,有人从阴沟洞钻出去,但这究竟是少数:从城门到道路底远处,拥满了求生的,可怕的人们。
炮火和相互的践踏时常使这些人们里面少去几个或几十个。是严寒的,冻结的天气。人们像可怕的水流,永远在箱笼,车辆和屍体的礁石上冲击。在礁石四围形成可怕的漩涡,卷去倒下的不幸者,倒下去的人,是像堕入深渊一般,从平面上永远消失。情形渐渐更可怕起来了,加入了散兵们,他们徒然地用手榴弹和刺刀开辟道路。而在军队宣布撤退的时候,情形就更可怖了。那些疯狂的兵,是用他们底武器攻击人群,在血底河流屍体底山丘上面咆哮,那些解剩余的战车,是从人们底身体上颠簸着驰了过去--朱谷良从一位军官底屍体上得到了一只手枪,被卷到这可怖的场面里来了。有三次他几乎覆没。他是保持着他底沉静和坚定。但在散兵们放枪射击的时候,他便猛烈地冲击起来了。一个浪潮使他两脚腾空,异常侥幸地把他冲近城门。趁着这个力量,朱谷良向天空放枪,而爬到人们底头顶上,迅速地爬了出去。屍体是堆积得那样高,以致他底头只离门顶数尺。他刚刚爬出门,一辆战车便驰了过来,压碎了他从他们肩上爬过来的那些疯狂的,不幸的人。这辆染着血的战车底行为是惹起了一种可怕的静默的愤怒;在负伤的人们底呻吟声上面,统治着这种愤怒。於是一颗手榴弹从城墙上面掷了下来,准确地落到战车里面。在一声沉闷的爆炸之後,弹烟冒了出来,这辆染着血的战车便停止了。
城洞里面的未死的人们,对於这个复仇,喊出了一种兴奋的声音。朱谷良因这声音而站住,他是突然懊悔自己从这些人们身上爬了出来:这些人们是已经死去了。但同时,他对这辆战车有一种深刻的同情。他底地位是奇特的,可以是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可以是这辆战车。但一瞬间,对於这一切,他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他想到,不知因为什麽缘故,这一切人和自己都成了软弱的东西,赤裸裸地交付给命运。但他永远记得那种静默的愤怒和随後的那一声喊叫。人们在软弱中和不幸中的相爱使他涌出眼泪--在这里,英雄的朱谷良是赤裸了--但同时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恐惧。
他是穿着破烂的短衣,抓着手枪,站住不动,眼里有眼泪,凝视着冒烟的战车。朱谷良,是凭着他底诚实,他底坦白的心胸,站在这里;正如凭着他底诚实的友爱和阴谋站在人类底另一些场所;凭着他底掩藏,恶毒的锋芒和对人类的野心站在又一些场所一样。
江边的情形,是和城内的情形同样可怕。为争夺仅有的船只,军队互相开火。各处有枪声,近处有炮声,显然敌人底攻击是迫近了。绝望了的难民们和兵士们在抱着木柱或木板往江里跳,有的妇女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江水显得特别汹涌,江上的小舟、木板,和时出时没的无数的头颅,在灰白而沉默的天空下,给予了凄惨可怕的印象。
朱谷良是看见,为了求生,人类濒於疯狂。朱谷良是看见,由各种原因而致衰病的民族,得到这种惩罚,向无言的历史呈献了空前的牺牲。朱谷良好久站在江岸上,感觉到他底仇敌底一切压力,企图在决定怎样做之先先使自己获得安静。他是被面前的景象骇住,站在痴呆的沉思中。在他左边不远的地方,一只负载过多的囤船,因为人们继续从江里向上爬,并且互相恶斗的缘故,覆没了;在灰暗的江面上,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喊声。随即朱谷良看见,一个衣裳破烂,肩部流血的女子,默默地把她底婴儿掷到水里去,然後自己跳到水里去了。朱谷良,从她底冷酷的,阴惨的面容,想起很多这样的面容来。朱谷良是遇见过很多和这同样可怕的事。在那些事件里,他是冷酷的,因为他是仇恨着;但现在这件事使他震动,因为现在的世界是过於庞大,并且那个投水的女子是蔑视一切。朱谷良看着她投下婴儿,希望她从恐怖中向他发出什麽声音来。明白这个希望底不可能时,朱谷良心中便突起热望,向前奔去。但这位女子已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