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很豪爽的,像一个把功名看得很淡的人一样,有气魄地接受了他底新的职务。不过,因为对人生的那种觉悟,在战争底印象渐渐地淡下来的时候,在荒凉的江上,他便感慨,而做着精密的功利打算了。他想到,假若顺利地到达马当,他便设法去武汉活动,那麽,三年以後,他便是上校阶级,至少是团长了。同时他想到,生命是不必看重的;假若这个目的达不到,生命便更不必看重。他是在对过去的悔恨里频频地思索着这些,认为自己现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活。他严肃地想到他个人底利益并不和民族底利益相冲突;因为在一个民族里,是总有一些人显赫,一些人微贱的,而凭着他,徐道明底精力和才能,他是应该显赫的。
在他反覆地想着这些的时候,蒋纯祖是在敬畏地偷看着他。他忽然移动身体,笑了一声。
「身体恢复了吗?」他问。
他站起来,小心地跨过睡着的人们--兵士和船案--伸头到舱外看了一看。接着他以一种优美的姿势倚在棚柱上,微笑着看着蒋纯祖,向蒋纯祖讲了这只木船底情形:这只木船,没有风,就不能行驰,所以他们停在这里;明天也许还要停在这里。
蒋纯祖向他讲南京底情况;在讲话中间热烈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僵冷的大饼。徐道明微笑着摇头,有趣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接了一个。
徐道明,在蒋纯祖底热烈底影响下,并在自己底思想底安慰下,露出了人们在温暖的房间所有的安适的,优美的态度。蒋纯祖向他说南京底战事,但由於蒋纯祖底热烈和夸张,他显得对战事不关心。而在蒋纯祖表示了对军人底崇敬後,他便兴高彩烈地讲起上海底豪奢的生活和他底各种有趣的闲事来了。
徐道明,对於上海底物质享受,是极端赞美的;他认为那种种东西以及那种种人类底形态,是人类文明底最高成就。徐道明带着一种鉴赏家的态度讲述着他们,而在讲述中间愤怒地批评了中国人。他说,在那一个咖啡所里,一共有两百个座位,但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就证明,那一个社会,那一种民众,是受了怎样高的教育;而中国人,是永远无法教育成功的。一个中国人,在走进大光明电影院的时候,便变得和外国人一样雅静了--他不敢说话--但一走进低级的电影院,他便仍然只是一个中国人;他便叫嚣,放纸箭,任意吐痰和抛掷果皮。徐道明说:这便是奴才根性,和国家衰弱的根本原因。
徐道明,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是具有放逸的,军人的,甚至流浪者的气度的。但蒋纯祖认出来他是可亲近的;蒋纯祖朦胧地感到这个人,是并没有那种创痛的灵魂底凝炼的大的气魄的;蒋纯祖觉得,一个勇敢的灵魂,是必会在徐道明所讲述的这一切里受伤,因而不会讲述这一切,至少要在另一种态度里讲述这一切。在对这个人的这种发现里,蒋纯祖是自觉优越,感到欣慰了。
徐道明活泼而优美,在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盖着大衣和军毡的兵士坐了起来,向他凝望时,他便向他讲述了一段,争取他底同意。这个兵,对上海底豪华,是朴素地笑了笑。蒋纯祖注意到军官和兵士间底这种友谊,并注意到这个微笑,不知何故认为这个微笑对於徐道明是致命的。
那个兵站了起来,说他对於自己在上海底战争里没有受伤,觉得遗憾。
「你要看见那四面全都是大火啦!」这个河北人说。「对於咱们中国人,唉,没得说!」
这个河北人就站住不动了,望着昏暗的马灯。这种深沉的凝视,对於他底祖国和人民,是表露了一种袒护和忧郁,表露了一种意志。徐道明严肃起来,以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底下属,好像有些戒备,又好像有些爱惜。
随後徐道明轻轻地叹息。有长久的静寂。船底颠簸重新可以感到;特别因为徐道明底叹息,江上的风显得更猛烈。从黑暗的天际,风暴无阻拦地刮过平原,在江上扑击,掀动江浪。风暴膨胀,潮湿,充满精力;在黑暗中它底自由无限。天际有深沉而强劲的声音:近处有波涛底沉重而粗野的声音。在这两种巨大的力量和声响之间,稠密的芦苇丛发出无力的呼号了。
天际的声音向江面奔驰,好像倾倒的大厦。大家等待这个声响近来:在黑暗中的人类等待着毁灭或奇蹟。那个巨大的精灵,伴随着它底单调的音乐,落在江面上。於是波涛愤怒地翻腾,给予可怖的回答。渐渐地寂静了,人类恐怖地谛听着。於是又一个强劲的,庞大的,咆哮的精灵从天际奔来;波涛在短促的寂静中作着可怖的等待--船内照着昏暗的灯光。兵士们和船案们全醒来了;坐着或站着,严肃地屏息着。而在他们各个底心中,从恐惧和悲壮的感情里,生出力量和意志来。人们感到共同的患难是什麽了。此外,人们感到,随着风暴底壮烈的呼吼,一种特别严肃,特别亲切的东西走近来,而贴在跳动着的心上。人们感到,每个城市和乡村都在火焰中,而他们底兄弟们在流血,人们是从风暴中听到了他们底兄弟底呼唤:没有任何字眼可以说明在一九三七年冬季流动在中国底旷野上的这种感情。在这只孤零的木船里,是站着军官,兵士,船案,和一个陌生的青年,他们现在是因风暴而燃烧了想像,他们都身受着这种苦难,他们是以最高贵的情操,赤裸了整个的灵魂,而对他们底燃烧的城市和流血的兄弟们敬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