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早晨到南京,决定後天送淑媛到汉口去。我在上海的东西,是完全丢了,所以我自己也要到汉口去。--我全都光了。」王定和吸烟,冷静地说,但面颊突然强烈地颤抖。汪卓伦叹息,看着他。
「这是清清楚楚的了。不止我们一两个人,我服从政府。」王定和说。「你们部里有新的消息吗?你不可以辞职,和我们一道去吗?牧生、蒲生,都准备走的,部里遣散--我们总可以另外想法子,你也来帮忙。」王定和说,看着他。「我们是军事机关。」汪卓伦回答。
「卓伦,这样固执!张心如不也是海军部的!」蒋淑珍焦躁地说。
汪卓伦闭紧着嘴唇。
「逃到後方去?」他突然用怪异的声调。
「逃难啊,卓伦!」蒋淑珍说。
「是的,避难--」他说,停顿,凝视着地板。「但是,有的人是可以避难的,有的人却避不了难。我不想离开--」他说。他底意思是说,他喜欢灾难:因为在他底身上,再不能有更重的灾难了。同时他想到他辞职的事,想:假若批准的话,他到哪里去呢。在辞职的当时,他是并未想到他要到哪里去的;他很觉得,对这个世界,他底责任是冷漠地站在旁边。「那麽,现在可以想想,我究竟应该怎样?但是因为我不希望一切东西,我留在南京。」他想。
「我留在南京。」他说。
「部里不许麽?」
「部里是没有能力不许我的。要走,我还是可以走,但是我不走。」他停顿,以发亮的眼睛凝视着蒋淑珍。「--你们是应该走的,因为你们有家庭儿女,你们要过活。还有一些人是可以走的,因为他们根本是投机取巧,苟且偷生的东西,他们没有价值!」他说,露出激烈的嫉恨的微笑。「你们走了,他们走了,那麽,留下这座南京城给我!不走的人要保卫这座南京城的!在南京,有我们底祖坟,几百代人生活下来的南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卫南京城,就对不住祖先!假若是临阵脱逃,投机取巧的东西,就没有资格再在南京,将来也没有资格回到南京!他们底儿女要替他们羞耻!--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们羞耻!」他说,激烈而流汗,站起来向着窗外。
「我说了些什麽?是的,是这样说!」他想,「我什麽都不需要!我服从命令!」
蒋淑珍觉得他在骂她,不安起来。
「是的--我们这些人是可怜的!但是有什麽法子呢?」她羞愧地说,声音里有眼泪。
「我没有讲你,姐姐。」汪卓伦诚恳地喊,向着她:「我怎麽能够讲你们呢?」
「我不同意你底话,你要知道实际情形:南京是守不住了。」王定和说。
「岂有祖坟是守不住的!我赞成战争延长!我赞成轰炸,轰炸,再轰炸!我赞成一个大大的毁灭,毁掉一切麻木不仁的东西!毁掉一切脏臭的东西,南京需要彻底的洗刷!中国人应该为儿孙着想!」他说,走到桌边,转身看着王定和。
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未曾想到这种激动是可能的,因为在蒋淑华死後,他所派给自己底以後的生涯,是消沉的、冷漠的生活。战争爆发以来,他从未想过这个战争有什麽意义,但现在,在这种严厉和激动中,他明白了战争底意义;明白了轰炸、军队、流徙的人们,以及他昨天所接到的命令对於他有什麽意义。
「我把孩子托给你们好不好?」他忧郁地问。接着他说了一切。
「那麽,现在我决定去!」他说,「在平时,舰长是一个肥缺,但现在他们却用得着我!」他忧郁地笑,抬起头来。「那麽,你不是要去打仗麽?」蒋淑珍问。
「是在打仗啊!」
「那麽你怎麽办?怎麽办?」
「孩子托给你,好吗?」汪卓伦温柔地、坚决地说。「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麽办?怎麽办?」蒋淑珍站起来走到桌边。
「去打仗啊!」
「你会打仗麽?真的?不骗我!可怜要是淑华在,不会让你打仗--」蒋淑珍说,突然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事情是什麽意义,哭了起来。
汪卓伦下颔颤抖,怜悯地看着她。
「我自然会打仗的。」他嘲讽地、悲哀地说。
王定和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来,皱眉,眼里有泪水,脸打抖。
「我很惭愧,卓伦。我想到我丢掉一点,是值不得什麽的,我不会忘记今天。」他说,难看地笑着。汪卓伦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在眼泪中笑着这种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内出发,孩子交给你们。--那麽,我底生命便再无什麽价值。」汪卓伦低声说,觉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明白人世底一切爱情、友谊、希望和失望。汪卓伦皱着眉,静穆地向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