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牧生走进来,兴奋着,说汽车已到了。在他後面跟着挑夫们。
陆积玉不放心挑夫,伸出空闲的右手提起一口箱子往外面走。陆明栋注意到她没有回头。陆明栋因犹豫--他想上楼去看看--而被斥责,提起了一件什麽,张望着向外面走去。
陆积玉抱着小孩,站在汽车旁,冷静地指挥着挑夫安放行李。沈丽英会把一切弄乱,姑妈则更心慌,但陆积玉却专心而冷静,把一切弄得非常好。沈丽英站下来,叹息着,怕妨碍女儿,感激地看着女儿。
他们上汽车时,邻居们叫喊起来:祝一路平安。「谢谢各位!」姑妈伸手,说,掏出手帕来准备流泪,但未流泪。
邻居们叫喊时,陆明栋感到窘迫。汽车驰动,陆明栋偷偷地叹息了。他把这个叫喊和刚才听见的叫喊比较,觉得不同,虽然说不出怎样不同。他未被这些叫喊感动。但感到窘迫,因为这些人熟悉他底一切,他也熟悉他们。他想着刚才的那只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十字街口转弯的情景。汽车驰出小街,转弯向下关驰去。
陆明栋觉得他和旧的一切是永远分离了,这个汽车奔驰,他是去寻求新的城市,新的江流,和新的幸福。和尖锐地感觉着这些同时,那个转过十字路口的板车在他底面前闪耀着。
轮船还泊在江心。他们在码头上停下来。码头附近是像清晨的菜市一般拥挤。沈丽英焦躁、忧愁,催丈夫打听消息。陆牧生走开以後,沈丽英穿过街道去买东西,走回来时,在人行道边上,她看了迎着她来的一位妇人一眼,因为这位妇人正在看她。她继续走了两步,怀疑起来,回过头去,这位妇人也在回头看她。这位妇人是金素痕。
沈丽英站下来,流着汗,内心有欢喜和仇恨相混合的激动。在她右边,人们拥挤地通过着,在她左边,是码头底斜坡、灯光、和黑暗的江流。在她底激动里,她明白了身边的一切意义,觉得自己正直。
金素痕烫着发,穿着短袖的蓝绸袍,憔悴而苍白,眼睛陷凹。看着这个十年如一日的沈丽英时,她眼里有兴奋的表情。这兴奋在她底憔悴的脸上是特别地显着。但即刻这兴奋就消失了。她走近了两步,疲乏地笑着。
沈丽英特别地注意到了她底疲乏,因为自己是这样的兴奋,因为自己和患难的蒋家一起生活了十年,像一天,最後,因为右边是南京,左边是江流--她一瞬间尖锐地感觉到这个,--她即将离去,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是丽英?」金素痕问。
「素痕!是的,你--」沈丽英兴奋地说。
「你们逃难麽?」金素痕忧愁地问,有了恍惚的表情,好像在想什麽。
「我们到汉口去!」沈丽英大声说,企图表明她并未忘记蒋家底仇恨。
「我也到汉口去--」金素痕犹豫着,忧愁地、恍惚地微笑着。金素痕不感觉到周围的一切。
「阿顺呢?」沈丽英,企图表白仇恨,怜悯地、轻蔑地问。
金素痕沉默,脸打抖;但即刻又恍惚地、忧愁地笑着。「阿顺,他死了!」她低声说。她沉默,以那种坦白的眼光看着沈丽英,以致於沈丽英即刻便忘记了仇恨,悲悯了起来;她不能确知她为什麽悲悯起来--是为那死去的、不幸的孩子还是为失去了孩子的金素痕,或者是为蒋家,为她们这些活着的人和那些死去的入!
「啊!啊!」沈丽英说,觉得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她们这些人,并且明白了金素痕。她受惊地看着金素痕。「你怎样难受?你说说看,说说看--」这个眼光说。
但这个凶悍的、锐利的、破坏了蒋家的金素痕站着不动,好像已经遗忘了一切,憔悴的脸上有淡淡的、忧郁的、难以说明的、可以叫做微笑的表情。
「妈妈死了!淑华也--去了,她死了!」沈丽英大声说,觉得金素痕是悲哀而失望的,觉得金素痕听到这个一定会悔恨而啼哭,像她曾经悔恨而啼哭一样。
「啊!」金素痕说,无意中迟钝地望着江心,那里,在轮船底明亮的灯火下,闪耀着沉重的波涛。「啊,淑华!她说,显然在回忆。「那麽你们还好吗,这两年?」
「我们还好!你呢?」
「我要到汉口去--」金素痕说,好像她所能知道的关於自己的事,只是她要到汉口去。
陆积玉找寻着母亲,拖着小孩跑了过来,认出了金素痕,严肃地站下。
「妈,要上船了!」她冷淡地说,她是对金素痕冷淡。「那麽我不耽误你们--」金素痕说,用同样的、不变的目光看着陆积玉怀中的小孩。「这是你底吗?」她问沈丽英。「我底--素痕我问你。」沈丽英说,但沉默,动着嘴唇。在她们身边,嘈杂的人们陆续地通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