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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丽英心情怆惶:没有钱,不知是否应该走。听见汪卓伦要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她就跑来看汪卓伦,然後姑妈追来看汪卓伦。汪卓伦冷静地安慰她们,劝她们离开南京。从汪卓伦处回家时,在人力车上,姑妈哭着;沈丽英惊叹,发痴,感到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世界。
「这怎麽得了!我们应该怎样办!没有人管我们,各人底心是差得这样远,从此以後,我们怎样生活?」她想。
陆牧生已在家中,冷静、苍白。陆牧生向她说,已经弄到船票,她们明天得上船。
「钱呢?」沈丽英胆怯地问。
「钱,有。」
「你呢?」
「我暂时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忍耐地、冷静地回答,脸战栗着。儿女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可怜,淑华,你死得好!」沈丽英说,哭起来,走到床前。
「我不走!我老了,一生一世在南京!什麽都在南京!也死在南京!我不能在外乡受罪!」姑妈大声叫,向楼梯走去。「非走不可!」陆牧生严厉地低声说。
「妈!」沈丽英叫,「妈,女儿会孝敬你!你要走!我们都走!」「炸死我也不走!」姑妈大声叫。
「要走--妈,要走!」沈丽英哭着大声说。
「不理她!她当然走!」陆牧生挥手,低声说,然後走出去。
姑妈到床上睡下来,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故世的人们,哭着。大家劝慰她,她不理会,不肯起来。老太在悲苦的心情中,愿望就这样睡到要离开的人们都离开了,儿女们都离开了的时候,愿望他们离开以後孤独地在凄凉的家宅中死去,而使离开了的儿女们,永远地负着罪孽和悲凉。但在明白了这个希望底实际的可怕时,她企图把陆明栋摆在身边。「你们问明栋,要是他走,我就走!明栋,儿啊,你不是不走吗?」她哭着说。
陆明栋高大,瘦削,严肃地站在床前。
「我走。」他愤怒地说,以轻蔑的目光看着祖母。姑妈吃惊,看着他。
「忘恩负义的东西啊!异乡有财宝吗?」
「奶奶,我绝不想再蹲南京一天!我讨厌南京!我讨厌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们隔壁有婊子!左边天天打架!为什麽还要留恋?」年轻人激烈地、严肃地说;这个年轻人从未如此说过话。「这一点点财产也值得留恋吗?难道我们要葬在这个地方吗?所以我要走!」他说。
年轻的人们,是在这种家宅里,感觉到腐烂底尖锐的痛苦的;那些淫秽的、卑污的事物是引诱着年轻人,使他们处在苦闷中,当风暴袭来的时候,他们就严肃地站在风暴中,明白了什麽是神圣的,甘愿毁灭了。当他们有了寄托,发现广漠的世界与无穷的未来时,他们就有力量走出苦闷,而严肃地宣言了。陆明栋就是这样地站着,流汗,脸红,流泪,发表了他底宣言。他说他不愿有财产,不愿再读书;他说学校是可恶的。他说他要离开:假若大家不离开,他便一个人离开。
但他又非常感伤了。未吃午饭他便走出去,晚上才回家。他走遍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与风景,向它们凄凉地告了别。
沈丽英,被儿子底宣言感动,觉得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宜生活,觉得在将来所受的痛苦里,也会有快乐,於是振作起来,收拾东西,准备食物,把大票子换成毛票--在这种忙碌里,一切是改变了;她是非去不可了。
蒋少祖夫妇,看过了姐姐们和汪卓伦,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是站在凌乱的东西中间,衣袖高高地卷起,发红,流着汗。太阳照在敞开的箱笼上,房里扬着灰尘。「啊,你们来了!」她叫,抛下了手里的衣服;「淑华去了,她去了!我们如今--!」她在箱笼间跨了一步,哭泣着像小孩。
陈景惠对这个不顶熟悉的表姐流泪,疾速抱着小孩进房。蒋少祖抓住草帽在手里,疲乏地、愉快地笑着,--战争使他愉快,姑妈冲下楼时,预见到姑妈要对他做什麽,就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我们明天走了!」回答姑妈底激动,他说。
沈丽英坐下来,把小孩抱在膝上,特别因为安宁的生活已被破坏,她露出了满足的、严肃的神情。凌乱的房间,即将开始的逃亡,衬着沈丽英底抱着小孩的休憩的、严肃的神情--她明白这个休憩底短促和可贵--给予了动人的、特殊的印象。
「你知道卓伦要走麽?」沈丽英爱抚着小孩,问。
「知道。去看过他。」蒋少祖回答,严肃地笑着。「我们中间还出了这样一个人!--」沈丽英大声说,停顿了一下。「我是个女子!啊,我们是无用的人!--」她说,她底眼睛甜蜜地笑着,觉得这个短促的休憩是好的。她吻了小孩。